第3章当余之从师也</p>

    十五年前，我21岁。大学刚毕业。</p>

    入职苏城联合中学当了一名化学老师。</p>

    苏城联中是家公办中学，历史悠久，规模不小，是区重点。</p>

    本来像我这种新入职的老师，得正经磨炼几年才有竞聘班主任的机会。</p>

    但我运气忒好（背），初二八班的班主任因为胎向不稳，提前休了产假。</p>

    于是我这个社会新菜鸟，就被推上了临时代理班主任的位子。</p>

    周荔明是我的学生。</p>

    但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寒冬的早上。</p>

    我在早餐店排队等着自己的牛肉生煎，看到一个穿着联中校服的男生，大步从身边掠过。</p>

    苏城的冬天格外阴冷，大家都是羽绒服棉服的全副武装。这男生却只套了件校服，校服洗的都有些褪色了。</p>

    我拎着牛肉生煎，嘴里着急忙慌地塞了一个，跑过去追。</p>

    无他，因为刚刚他的书包拉链没拉严，掉出来个本子。</p>

    被我捡起来了，得去还给他。</p>

    “同学！同学！”</p>

    跑近了，听到他在大声背书，背的是《送东阳马生序》：“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p>

    我拍了他肩头一把：“同学！”</p>

    他转过头来，明显吓了一跳。</p>

    十四五岁的少年，单薄清瘦，面容清秀。个头中等，也就到我鼻尖这吧，脸色冻的青白。</p>

    我把本子递给他：“你书包没拉好，掉出来的。”</p>

    他忙卸下书包。我发现，他书包不是拉链没拉好，是拉链直接坏掉了，咧着个大口子。</p>

    他面色涨红，接过本子：“谢谢……”</p>

    他一伸手，我也才发现，他两只手生满了冻疮。红肿不堪，简直没一点好皮肉。</p>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窘迫地忙把手缩去身后。</p>

    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这名学生口音明显，一听就不是本地人。</p>

    听说联中有接纳一批成绩优异的农民工子弟——而且……</p>

    因为离的近，我甚至都听到他肚子在叫。</p>

    我把手里的生煎塞过去。</p>

    “同学，我就是联中的老师。要赶着开早会，来不及了，这个，辛苦你帮我解决了吧。谢谢啊。”</p>

    说完，我拍拍他的肩，掉头跑了。</p>

    然后，在办公室灌着开水塞饼干。</p>

    再然后，乌鸦嘴的果然被叫去主任办公室开早会，在早会上，我被宣布为初二八班的代理班主任。</p>

    初二的学生，都是些半大孩子了。我很忐忑自己会镇不住场子，尽量端着一脸严肃地走进教室。</p>

    好在学生们很给面子，听我做完自我介绍后，掌声热烈。</p>

    前排几个女生还在小声说：“好漂亮啊。”</p>

    然后就是学生们挨个起立做自我介绍。</p>

    一个班里45名学生，我抱着花名册，心中念念有词，希望第一时间能把学生都记个全。</p>

    最后一排一个男生站起来，口音奇怪，听着却些许耳熟。</p>

    学生们已经大声哄笑起来。</p>

    我抬头望去，男生满脸通红。</p>

    巧了不是，正是早上遇上的那个。</p>

    有学生拍着桌子笑：“老师，他外地人的啦！讲话奇怪奇怪！”</p>

    我抬手制止哄笑，走过去：“同学，方才老师没听清，麻烦你再说一遍。”</p>

    他挺直单薄的脊背，很瘦，但眉眼生的很好，是个清秀的好孩子模样。</p>

    现吞过一口口水，努力字正腔圆。</p>

    “报告老师，我是周荔明。”</p>

    周荔明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否则，也进不来苏城联中。</p>

    我看过他的档案，父母皆是来自四川凉山区的农民工。</p>

    但，我对他的关注也就仅限于此了。</p>

    毕竟身为老师，注意力一般都放去了好生和差生身上——周荔明成绩好，但还没好到多拔尖。</p>

    而且人很安静，基本没啥存在感。</p>

    毕竟那时，我还是个被赶上架的新菜鸟，偏还初生牛犊不怕虎，暗戳戳的雄心万丈。</p>

    总想要做出点成绩来，生怕被别人小瞧——</p>

    眼下很快便是任职后的第一次期中考，我如临大敌，生怕给前任班主任掉了链子，每天都加班到很晚。</p>

    就在期中考前一天，已经放学快个把小时，一个女生跑进办公室：“李老师，快去看看吧。你班上的学生被人打了！”</p>

    我忙跟着跑出去，才发现在校外的文具店，周荔明被人用拖把打到头破血流。</p>

    那老板一脸凶狠，我上前一把攥住拖把：“打人犯法，我要报警了！”</p>

    “报啊！叫警察来抓这个小兔崽子！TNND，敢偷老子东西！你TM忒不长眼！”</p>

    老板说，周荔明偷了店里的笔。</p>

    说见他一直在店里转来转去磨磨蹭蹭，就盯上他了。</p>

    果不其然，他摸过的一桶圆珠笔，少了一支。</p>

    肯定是他拿的！</p>

    周荔明一只手按在额前，面色苍白，嘴唇抿到死紧，血从掌心蔓延出来，一直淌去脖子里。</p>

    我真心气死了，将人一把拽至身后，一脸护犊子的凶狠无比，颈毛都炸了起来：“张口就说人偷东西，你有证据吗？”</p>

    老板方要张嘴。</p>

    “监控！你店里有监控吗？！把监控调出来！你说是他拿的，那我还说你诬赖我学生呢！”</p>

    “这么大个男人，恃强凌弱！把一个手无寸铁的未成年人打成这样！我是他的老师，我要告你！”</p>

    可能，是我太凶了吧。</p>

    张牙舞爪，气势汹汹，还有老师身份加持——那老板想了想，居然挥挥手：“去TM的，就当老子今天晦气。”</p>

    张手把我们轰出来了！</p>

    我还在气不过，周荔明拽住了我胳膊：“老师……”</p>

    他手上脸上都是血。</p>

    我心口一紧，攥住他的手：“老师带你去医院。”</p>

    周荔明不肯去医院，坚持说自己没事。</p>

    他太倔了，九头牛都拉不动的那种，我只能先找到家药店，给他处理伤口。</p>

    伤口在头发里，万幸，不用缝针。</p>

    我送他回家，少年一路都在沉默着。</p>

    最后，停住脚步：“老师，我爸妈……这阵子去了芜城，有个急活。医药费……”</p>

    他嗫嚅着，不敢抬头看我，“等他们回来了，再还你好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