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第一层（1）</p>
顾乔永远也忘不了，她死去的那一天。</p>
……</p>
傍晚的夕阳，透着殷红血色。</p>
城中村破旧不堪的五层筒子楼，外墙涂料剥落，灰扑之中透着些斑斓。</p>
四面墙上到处贴着小广告，过道上方随意拉开的晾衣绳和电线，将仰头所能见到的一方天空，无情地切割开，只留下如同坐井观天般的一小方瓦蓝与明亮。</p>
每层楼房间密集，人来人往嘈杂不已。</p>
走廊绳上衣物随意招展，地上总有干不透的污水淌过，随意丢在角落的各种包装袋，隔音极差毫无隐私可言的空间里，透出底层人们近乎粗暴的生存本质。</p>
一到晚饭时间，筒子楼里各家各户的饭香味，弥漫交错。</p>
无数租户与住户的普通人生，织就了这一方真实滚烫，又和谐的烟火气。</p>
这里，也是顾乔长大的地方。</p>
“哎，那孩子打小看着就跟别人不一样……我就知道她一准有出息！”</p>
“真是个人的造化不同，你说她无父无母的，也没谁管过她，连学费都得自己挣，可人家照样考名牌大学！”</p>
狭小昏暗的楼道，几个大剌剌坐在台阶边上洗菜的中年女人，正在闲聊，言谈间有几分与有荣焉的兴奋。</p>
隔壁房里探出个穿着汗衫的大叔，嘿嘿地笑着插嘴：</p>
“谁说不是，我就没见过比她还水灵的女娃子，这名牌大学镀个金，毕业了嫁个顶好的人家，不用继续在这筒子楼里受苦……以后就是人上人咯。”</p>
“老李，我看你就是酸，你儿子那德行还想打乔乔主意呢，人家还没成年说什么嫁人不嫁人。”</p>
“就是，现在可不同以前，我看乔乔厉害着呢，说不定以后开公司当大老板……”</p>
“哎哎……她回来了！”</p>
傍晚瑰丽的霞光里，通道口渐渐显露出一道纤瘦身影。</p>
少女脸色有些苍白，瞧着像是久未晒太阳，墨黑的头发，简单地扎了一个高马尾，露出清冽的眉眼，眸光沉静，透出些许冷淡。</p>
脖子上，挂着用毛线绳穿起来的一把钥匙，打在校服的拉链上，发出低微的叮当声响。</p>
一身蓝白校服洗的发白，背着同样磨损严重的书包，连背带处都有明显的缝线痕迹。</p>
手边推着的自行车，发出吱嘎声响，轮胎上大大小小布满了补胎的痕迹。</p>
浑身上下都透着拮据，生活的清贫显而易见。</p>
“乔乔你怎么才回来…”</p>
“刚刚街道办的主任过来，说要给你拉横幅呢……听说你考上了Z大，哎哟恭喜恭喜啊！”</p>
“我就知道你这孩子出息着呢……还没吃晚饭吧，等着啊，王姨今天买到了便宜的莴笋，给你带两根上去加菜！”</p>
“辣椒要不要，也带点上去？”</p>
“都是素，咱乔乔考了这么好的大学，今天还是你18岁生日吧，不得吃点好的……李叔给你半块肉，好好补补，你看你瘦的。”</p>
楼里闲聊的大爷大妈们，神情相比往日热情了不少。</p>
“……”</p>
正准备扛着自行车上楼的顾乔，闻言动作顿了顿，脸上冷淡褪去，下意识露出乖巧的笑容。</p>
“那就谢谢啦。”</p>
她乖乖站定，大方的道谢。</p>
少女神情清冽，即使最朴素的装扮，那双不驯又美丽的眉眼，也能让人轻易忽视，这个人曾经生长在荒芜又不幸的瓦砾之间。</p>
她的身上没有寒酸怯懦，只有坦荡。</p>
“成，我进去拿给你啊。”</p>
几人放下湿漉漉的菜，在身上擦了擦手里的水，进屋去拿菜。</p>
半块肉，几个辣椒，两根莴笋。</p>
今天的晚饭有了。</p>
王阿姨还顺手抓了一把糖果，递给她。</p>
“来，乔乔，拿去…咱也没啥好东西，不过听说街道办会发奖金哦，到时候你多买点好吃的，请咱们这些老邻居给你热闹热闹。”</p>
顾乔乖乖接过，又依次谢过，提着菜和肉，把糖果揣兜里，扛着自行车上了三楼。</p>
狭小逼仄，不足20平的小屋。</p>
一厨一卫，加上隔开的小卧室和客厅，显得有些局促。</p>
这是奶奶去世后，她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生存空间。</p>
“我回来啦…”</p>
习惯性地对着冷清的房间说上一声。</p>
天气炎热，顾乔看时间还早，就将菜放在小桌上，没打算做晚饭。</p>
随手剥了颗糖，微微融化的糖浆黏糊着包装纸，色泽并不怎么诱人。</p>
但大概是生活太苦了，顾乔对所有甜味的东西，都有些变态地喜欢，她丢了一颗在嘴里，甜意在唇齿间蔓延，眉眼间便带上了浅淡的愉悦感。</p>
顾乔是一个弃婴。</p>
18年前，她被靠捡垃圾为生的奶奶，在这处城中村筒子楼外捡到，并抚养长大。</p>
从记事起，顾乔便是与各种分类好的垃圾作伴，出租屋里，四处角落，架子上，到处都是堆积的纸盒和压扁的瓶子。</p>
脏乱，又邋遢。</p>
还有老人那双发黑皲裂的手，和永远都洗不干净的指甲，便是她对家所有的记忆。</p>
她几乎没有童年，为了生存，顾乔活得务实又不矫情，没有时间叛逆，除了学习，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如何挣钱上面，从小学开始，她就在学校给人抄作业，帮有钱人家的孩子跑腿，去做各种各样的杂工，只要有人肯要她，就算不给工钱也可以，只要管饭。</p>
同龄的孩子，大多在背后议论嘲讽，或是孤立她，但顾乔不在乎。</p>
因为她不想奶奶再捡垃圾了，破碎的玻璃，锐利的金属，总会割破她的手，可老人却不愿意买一双好的防护手套，因为要把钱留下来，给她买笔和本子。</p>
随着奶奶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差，一年到头，大半的时间都在病中度过，之后在13岁那年彻底丢下了她。</p>
顾乔再没有人可以依靠了。</p>
筒子楼里有人同情她，给她几分照应，哪怕是廉价的施舍，顾乔也从不拒绝。</p>
比起那些可怜又无用的自尊心，生存，活着…更好的活着，显然重要得多。</p>
顾乔从不抱怨，她很清楚，自己是个聪明人，只要比旁人多努力一些，就算起点比旁人差很多，她也一样可以追上去，并走得更远。</p>
“终于……”</p>
顾乔吃着糖，一边放下书包，从包里拿出从学校领回来的录取通知书。</p>
Z大，物理系。</p>
她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被这所国内top1的学院录取，一个月后她就可以去报道，迎接属于自己的全新人生。</p>
过去的那些辛苦，都是值得的。</p>
以后的人生，终于可以由自己掌控了……</p>
书包里，有一个小盒子装的蛋糕，是顾乔回来路上买的。</p>
今天是她18岁的生日。</p>
虽然没有家人可以一起度过。</p>
但仪式感不能少，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吃甜食。</p>
“生日快乐，顾乔。”</p>
点蜡烛，许愿。</p>
一个流程不少。</p>
“呼——”</p>
蜡烛熄灭。</p>
“突发，本台报道，M国中心广场，LY大型商场发生特大枪击案件，购物者受伤和死亡人数高达百人。”</p>
筒子楼隔音很差，隔壁屋的电视里，正放着当天的一则国际新闻。</p>
家里没有电视，顾乔吃了一口蛋糕，扬起耳朵听了一会儿。</p>
“根据幸存的目击者拍摄视频显示，该次特大伤亡事件，是由一群10人左右，带着狐狸面具的黑衣人组织，对商场内顾客进行的无差别虐杀，并在之后高调的扬长而去，轻松逃脱了追捕，截止目前，仍未搜寻到这伙恐怖袭击者的踪影……”</p>
其间夹杂着隔壁老头的感叹：‘这国外是真的乱，小棠还心心念念出国去，你看看这外头多野蛮……总指望咱这拆迁，这么多年都没动静……’话头渐渐偏题。</p>
顾乔听完报道，心头有些怪异的不安。</p>
“总觉得……梦见过……”</p>
从年少时期开始，她便总是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而那些梦里，自己无论伴随着怎样的人生起点，最终她都会以各种古怪的方式跌入命运的深渊，不得善终。</p>
顾乔曾把这些诡绮的噩梦，当做是青春成长时段的自己，内心天然的悲观和太过活跃的脑细胞所致。</p>
并没有太放在心上。</p>
但是，眼下这个情形，连同这条暴力的国际新闻，让她产生了怪异的临场感，似乎就在不久前的梦里隐约出现过的场景。</p>
“……”</p>
顾乔塞了一口蛋糕。</p>
奶油化开，她还尚不及感受甜味，耳畔骤然传来一声巨响。</p>
砰——</p>
“啊！”</p>
破旧不堪的楼道，走廊内，枪声，和无数人的尖叫声，同时响起。</p>
……</p>
这一天。</p>
生活在筒子楼里的人们，在惊惶中抬头，见证了无比荒诞的一幕。</p>
一群穿着黑衣戴着狐狸面具，组织有序的小队，持枪，从天而降。</p>
“他们是什么人，怎么会有枪…”</p>
“快，快报警啊…”</p>
“救救我，我…”</p>
混乱的求救声中，有人惊惶地拨打电话试图求救，却发现毫无信号，这座筒子楼宛若被隔绝在此，成了一座孤岛。</p>
“没信号，怎么会没信号……”</p>
原本平平无奇，寻常人家的傍晚，便如同重锤之下的镜面，在瞬息之间，变得四分五裂。</p>
“这里的妞还挺水嫩…你们先找，我随后就来……”</p>
有人嬉笑着，吹着口哨。</p>
筒子楼里，有幸存的漂亮女租客，熟面孔的女孩们，瑟瑟发抖地被那些黑衣男人钳制着，往楼道或者其他稍有遮掩的地方拖拽。</p>
其他的黑衣人，发出了然的哄笑声，开始肆意在筒子楼上下搜寻，不停地破门而入。</p>
砰！</p>
哗啦——</p>
筒子楼四面传来呼救，和扫射的声音。</p>
一场无差别攻击的虐杀，在残忍地持续了将近十分钟后，才勉强结束。</p>
这处充满生活气息的筒子楼，瞬间，就成了人间炼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