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惊梦</p>
周挚听到父亲吩咐司机停靠路边,不要冲散了游行队伍。</p>
1919年的五月发生了件大事,青年学生罢课游行的浪潮自北京爆发,之后迅速席卷其他城市,上海便是其中之一。</p>
至今,事件持续了近一个月,从起初的学生,到现在的工人、商会,这场运动已经在向社会延展。周挚瞧着窗外,有人揣手遥望远去的队伍,对面茶馆的客人举着报纸,激动时猛拍桌案。</p>
而这些,年纪尚小的她还看不懂。车子再度前行,他们此行要去天津。</p>
父亲手中还拿着昨夜收到的电报,周家的长子周崇原在天津读书,从学生运动爆发以来就带头上街。几日前,天津有几名学生代表被捕,周崇就在其中。</p>
到达天津后,周秉先第一时间去的就是警署,打点好一切顺利进入狱中。周挚有管家陪同等在外面,这一次是她求着父亲带自己来的,想到很快能见到大哥,小丫头心中愉悦。</p>
不同于家中的其他兄弟姐妹,周崇和周挚是同胞兄妹,自然最是亲密。</p>
半小时后只见周秉先一人出来,神情不同于来时的凝重,更添愠色。周挚像被浇了盆凉水,也不敢追问。</p>
周家人在天津待了四日,也就在关押学生一周后,警局那边松口放人。</p>
周挚和父亲早早等在警局外,她看到大哥和几个学生勾着手从里面出来,一堆学生将他们围住,像欢迎胜利者。</p>
听说被关了有一周之久,可周挚看到的大哥依旧意气风发,他跃上高处挥臂高呼,那种力量振奋人心。</p>
多年以后,当周挚认识了另一个人,她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p>
这次事件之后,周秉先直接将周崇送去了美国。</p>
临别前,周挚追问着大哥什么时候会回来。</p>
“等阿挚再长大些,大哥就回来了。”</p>
周挚不明白,她目送大哥登船,心里从七岁开始数着,数到二十五岁时,船开了。</p>
绵长的汽笛声将那些人带去另一个国度,船上…</p>
那是一个热血沸腾的年代。生时挺起铮铮脊梁,死后难凉胸中热血。</p>
——</p>
楔子:</p>
轿车一路走走停停,这一程遇上的都是学生游行,他们喊着口号、高举着白布条幅,沿途还有工人挥臂加入,队伍浩浩荡荡向着政府大楼而去。</p>
周挚听到父亲吩咐司机停靠路边,不要冲散了游行队伍。</p>
1919</p>
年的五月发生了件大事,青年学生罢课游行的浪潮自北京爆发,之后迅速席卷其他城市,上海便是其中之一。</p>
至今,事件持续了近一个月,从起初的学生,到现在的工人、商会,这场运动已经在向社会延展。周挚瞧着窗外,有人揣手遥望远去的队伍,对面茶馆的客人举着报纸,激动时猛拍桌案。</p>
而这些,年纪尚小的她还看不懂。车子再度前行,他们此行要去天津。</p>
父亲手中还拿着昨夜收到的电报,周家的长子周崇原在天津读书,从学生运动爆发以来就带头上街。几日前,天津有几名学生代表被捕,周崇就在其中。</p>
到达天津后,周秉先第一时间去的就是警署,打点好一切顺利进入狱中。周挚有管家陪同等在外面,这一次是她求着父亲带自己来的,想到很快能见到大哥,小丫头心中愉悦。</p>
不同于家中的其他兄弟姐妹,周崇和周挚是同胞兄妹,自然最是亲密。</p>
半小时后只见周秉先一人出来,神情不同于来时的凝重,更添愠色。周挚像被浇了盆凉水,也不敢追问。</p>
周家人在天津待了四日,也就在关押学生一周后,警局那边松口放人。</p>
周挚和父亲早早等在警局外,她看到大哥和几个学生勾着手从里面出来,一堆学生将他们围住,像欢迎胜利者。</p>
听说被关了有一周之久,可周挚看到的大哥依旧意气风发,他跃上高处挥臂高呼,那种力量振奋人心。</p>
多年以后,当周挚认识了另一个人,她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p>
这次事件之后,周秉先直接将周崇送去了美国。</p>
临别前,周挚追问着大哥什么时候会回来。</p>
“等阿挚再长大些,大哥就回来了。”</p>
周挚不明白,她目送大哥登船,心里从七岁开始数着,数到二十五岁时,船开了。</p>
绵长的汽笛声将那些人带去另一个国度,船上的人怀揣救国希望,陆上的人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送别。</p>
青年将带着那种意气,奔赴遥远的征程,它带走的不是一个人或是几个人,而是一代又一代人。</p>
*******</p>
1930</p>
年,三月下旬的上海寒意未退,傍晚时分,阴沉了一天的天色在陡然间下起大雨。</p>
地面已经积水,落下的雨滴又在再度溅起。行人步履匆匆,路过饭店时也只是稍作停留,随后快步离去。</p>
周挚跌跌撞撞地踏出饭店,又用满是鲜血的手使劲扶住身边弓着身子又毫无生气的男孩子。</p>
“……二哥,我们回家。”她哆嗦着唇瓣,低声说。</p>
雨夜模糊了街景,只有在他们经过的地方,鲜血与雨水相溶,再继续蔓延。</p>
周嘉怀头部中弹,此刻淋了雨,那个血窟窿正涓涓往外流血。</p>
周挚近乎是拖着他向前走,直至气力用尽,脚下一软,整个人跪倒在雨中。</p>
她爬起来又要扶周嘉怀,奈何没有力气,旁边的身体硬是分毫未动。</p>
周挚吸着鼻子抹开挡住视线的头发,不知尝试了多少次,就在她又一次起身失败时,头顶传来模糊的声音。</p>
“姑娘你是要去医院吗?我们可以送你一程。”</p>
没有雨水再打在身上,周挚强忍着眩晕,抬头。</p>
对方是个身着西装的年轻男人,显然此刻真正看清了周嘉怀的死状,目露震惊之色。</p>
周挚正欲开口请求帮忙,对方侧身回头看向身后。</p>
车门一开一关的声音传来,周挚也闻声看去,白色的车灯直直照射过来,视野模糊又似乎在晃动,隐约看到有个人朝这边走来。</p>
对方撑着黑色雨伞,看不清脸。</p>
他走近,半蹲下来:“你家在哪,我们送你回去。”</p>
雨没有要停的架势,任凭路上人来人往,在这凄风冷雨中能有人伸出援手,几乎不敢奢求。</p>
周挚头发被雨淋湿,额前的发丝牢牢贴着眼皮,她怔了怔,随即报上地址。</p>
“周家,庆丰路四十八号。”</p>
“我扶你起来。”说话时,他的手已落在她的手肘处。</p>
周挚没动,正要再次请求,又听到男人继续吩咐。</p>
“你背他上车。”</p>
“是,少爷。”</p>
周挚眼看着周嘉怀被背起,紧接着感受到手臂上的力道加重,她赶忙就着力气起身。</p>
周挚坐在后座,身边就是周嘉怀冰冷的身体。</p>
雨水混合血液布满他整张脸,周挚想擦才又意识到自己浑身湿透的事实。</p>
这时眼前出现一条白色毛巾,是驾驶座的人递来的。</p>
“姑娘不要误会,人总该是要体面的,故去的人更不该失了他们的体面。”</p>
误会,指的是弄脏车子。</p>
周挚接过,侧身轻轻擦去周嘉怀脸上的血,手背掠过他人中的位置时,她全身骤然僵住。</p>
车子在这时发动。</p>
毛巾脱手落在周嘉怀身上,周挚忍不住地偏过身体,窗外的雨景在倒退,她紧紧闭上眼,记忆也跟着倒退。</p>
脑海里飞速闪过画面,在砰的一声枪响之后,有人应声倒地……之后便是一次次的慢放、循环。</p>
半晌,周挚睁开眼,一块儿手帕映入眼帘,她的目光顺着那条手臂一寸寸上移。</p>
副驾的人背对着她。</p>
周挚拿在手里,在他收手前道谢。</p>
雨停了,车子在周家门口停下。</p>
周挚从另一边下车,脚刚触地时有些没站稳,身体向侧边倾去,紧跟着又被人掺住了胳膊。</p>
男人垂眼瞧她,她低着头,耳边又传来她气息微弱的道谢声。</p>
到了大门外,随行的人上去扣了扣门。</p>
很快听到有匆忙的脚步声混着高跟鞋声,有丫鬟把门打开了。</p>
周太太一眼看到女儿,惊呼出声:“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说完,才仔细把眼前的一切看了个清。</p>
眼神从看到两个陌生人时的疑惑,到看清车后周嘉怀时的惊恐,她惊惶地捂住了嘴。</p>
周挚慢慢上前一步:“二哥……他在饭店被日本人杀了。”</p>
话音落时,周老爷子恰好从里面出来。</p>
老爷子隐在昏暗中,身形晃了一晃,挥手招呼几个家丁背人进来。</p>
温从霞带着女儿进门。</p>
周秉先来到门外,沉声开口:“多谢二位将我的两个孩子带回来。”</p>
被称作“少爷”的人微微低首,“您客气,人既然送到,我们也该走了。”</p>
“等一下。”周秉先顿了下,看着面前这个和周挚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换了种称呼:“公子不妨告知住址,改日周某必当登门道谢。”</p>
年轻男人礼貌一笑:“我家住南京,来上海也是替家里人处理些事情。再说,本是同胞,力所能及何必言谢。”</p>
周秉先不再多言,做了个拱手礼以示相送。</p>
男人转身迈出一步,与此同时听到里面有女人的叫喊声“挚儿”,又喊着请医生来。</p>
他滞了一下,大步上车。</p>
周家上下忙碌了三天,一直到周嘉怀下葬,家里依旧没有平息。</p>
别院里中医、西医进进出出,丫头端了刚煮好的药快步往房内走。</p>
“不是昨晚都退烧了吗,怎么就又烧起来了!”</p>
“挚儿最听妈的话了,你张张嘴把药喝了……”</p>
“这人都烧糊涂了,药也灌不下去,老大你说怎么办才好?”温从霞坐在床边,声急气促,早已顾不得平日的仪态。</p>
有下人提议请高人来驱邪,被周秉先一口拒绝。</p>
偶尔有半刻清醒,周挚感觉到自己鼻尖呼出的全是滚烫的气流,烫得人中的位置都难受,全身更像是被投进火炉之中。</p>
在“砰”一声类似枪响后,身体又滚落到布满刀身碎片的血流中。</p>
“阿挚,是大哥回来了。”一道很轻的声音传来,周挚仿佛得到解救。</p>
一时间,她居然想到很多关于大哥的事。</p>
青年运动、警局扣押、出国、还有——参军……</p>
“小……小姐醒了!醒了!”有人惊喜的喊着。</p>
“挚儿你别吓妈妈,你不是一直想见你大哥吗,他就在这儿呢!”</p>
周挚觉得头痛欲裂,她剧烈地抖动着眼皮,终于勉强睁开了眼。</p>
视线模糊,只能听见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直到目光聚焦到床边一身军装的男人。</p>
她张了张嘴,一开始竟没发出声音。</p>
“大哥……”</p>
周崇心疼地揉着妹妹的头顶,又用帕子拭去她额前的汗。</p>
“阿挚别睡,先把药喝了,好不好。”</p>
她轻眨了眨眼。</p>
周挚看他接过药,另一边母亲扶自己靠在床头,全程她都紧盯着周崇。</p>
在周崇舀起一勺子药时,就听到:</p>
“二哥……他才十九岁……”</p>
短短一句话,声音颤的不成样子,再抬头时,周挚苍白的脸上多了两行泪。</p>
屋内安静下来。</p>
周崇捏紧了勺子,过了会儿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喂药。</p>
周挚这一回算是熬过来了,喝完药又睡去,温从霞守着女儿,不敢离开。</p>
周崇一出门就看到院外的周秉先。</p>
“父亲。”他沉声,面上也看不出情绪。</p>
人是昨夜赶回来的,先在前厅上了香,之后就一直在别院这头。</p>
这还是父子第一次见。</p>
上下打量了一圈,周秉先拍了拍儿子的肩,“比上次回来,人又长结实了。”</p>
上次,是一年前。</p>
“军中不能说苦,也的确是磨练人的地方。”</p>
周秉先神色微变,换了话题:“老三好点了吗?”</p>
“药已经喝了,身边有母亲守着,应该无碍了。”</p>
周秉先舒了口气:“我让张管家把原来的屋子给你收拾出来了,你折腾了一夜,好好睡上一觉。”</p>
周崇应下来。</p>
周秉先没有多说,走出院子。</p>
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周崇眉头紧拢。</p>
回来的路上,周家二少爷被枪杀一事早已传遍,有人义愤填膺,更有人背地里当做话题议论。谁人不知周家老大当了兵,还参加过北伐,官大官小先不说,但这即便手里有枪,也不能为弟报仇。</p>
若是常人,大不了堵上一条命揪出凶手,可他周崇却不能不管不顾地泄这一时之气。</p>
想到这里,周崇按不住烦躁,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烟雾缭绕间,他若有所思。</p>
不多时,一根烟燃尽。</p>
周崇扔下烟头,军靴重重踩在烟心上,走了。</p>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块吃饭,说是一家人,二姨太没有到场。</p>
老二周嘉怀是她生的,虽说身边还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