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靇靇 本章:第一章

    第一枚铜钱落入粗陶碗时,宁晚棠正踮脚去够药柜顶层的当归。叮当脆响惊得她手一抖,药材簌簌落满肩头。春日的阳光透过格栅窗,将尘粒照成漂浮的金屑,也照亮了门槛外那双沾满泥泞的锦缎靴。

    小瘸子,给我包点金疮药。

    十三岁的程景云扶着门框喘气,月白袍子染着大片血迹。晚棠慌忙跳下单脚木凳,落地时右腿明显踉跄。她抓起药碾就要砸:又跟人打架这次是李家少爷还是周家...

    是城南当铺。少年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沾血的虎牙,给你赎回了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红布包,抖开竟是半块雕着棠花的玉佩。

    晚棠的呼吸凝滞了。这是娘亲留给她的遗物,去年冬天为了给程景云请大夫,她咬牙送进了当铺。

    当了二两银子,赎回来要五两。她指尖发颤地抚摸玉佩缺角,你哪来的...

    我把父亲赏的端砚卖了。程景云满不在乎地抹去鼻血,却疼得嘶了一声。晚棠这才发现他右臂不自然地垂着,衣领里隐约可见青紫勒痕。

    药碾咣当掉在地上。她拽着少年往内室走,眼泪砸在对方手背:傻子,那方砚值二十两...

    可玉佩上有你娘刻的棠字。程景云突然抓住她手腕,睫毛在阳光下像振翅的蝶,晚晚,等我能赚钱了,把下半块也刻上云字好不好

    蝉鸣忽然震耳欲聋。晚棠低头给他包扎,发梢垂落遮住烧红的脸颊。程景云永远不知道,那年夏天她偷偷在账本夹层里,用炭笔画了无数个云栖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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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后的雨夜,宁晚棠在同样的药柜前碾药。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右肩比左肩矮三分——那是十四岁为采悬崖上的雪莲落下的旧伤。铁碾子突然被雨声中混入的脚步声惊落,砸在永远使不上力的右脚上。

    宁大夫救命!浑身湿透的丫鬟撞进门,我家小姐心口疼得打滚!

    晚棠抓起药箱的手在看清轿帘上的程字家纹时僵住。雨幕中,华盖马车帘角悬着的银铃铛叮咚作响,与她颈间戴了五年的那只一模一样。

    景云哥哥,我好疼...轿中伸出只白玉似的手,腕上金镶玉镯撞在窗框上。晚棠看见轿内男子小心翼翼捧住那只手,温柔低语比当年哄她喝药时还要软三分。

    雨水顺着晚棠的睫毛流进领口。她终于看清程景云锦衣上的缠枝莲纹——那是嫡系子弟才能用的花样。五年前离家的庶子,如今扶着尚书千金沈如霜下轿时,腰间玉佩已换成完整的和田双鱼佩。

    有劳宁大夫。程景云目光扫过她湿透的粗布衣,客气得仿佛陌生人。直到沈如霜突然抓住晚棠的手:这铃铛...晚棠下意识捂住颈间银铃,却见沈小姐腕上滑出个相同的铃铛,内壁云栖棠三字在闪电中清晰可见。

    我与景云一人一只呢。沈如霜娇喘着倚在未婚夫肩头,他说这是...

    幼时玩笑之物。程景云突然截断话头,伸手替晚棠拂开药箱上的雨水。那一瞬他袖口掠过她虎口旧疤——那是为他试药留下的烙印。晚棠猛地抽回手,银铃在暴雨中发出垂死的呜咽。

    诊脉时她的手指抖得厉害。沈如霜的脉象圆滑如珠,哪有什么心疾,不过是雨天撒娇罢了。晚棠却认真写下药方,在程景云送她出门时,突然将五年来写满的三大本脉案塞进他怀里。

    沈小姐体质特殊,忌用川芎与红花。她声音比碾药的铁杵还沉,程公子若真在意,就该记牢这些。

    程景云怔怔望着被雨水晕开的墨迹——每页右上角都画着小小的铃铛。他想抓住那道蹒跚的背影,却听见轿中娇唤。转身时,一枚银铃从晚棠颈间坠落,滚进青石板缝隙里。

    三日后放晴,晚棠抱着母亲的妆匣走进城南当铺。老板见到红布包着的半块玉佩,突然转身捧出个锦盒:姑娘来得巧,前日有人高价赎回了下半块。

    盒中玉佩严丝合缝,新雕的云字旁还刻着小小铃铛。晚棠的指甲掐进掌心,直到老板嘀咕:说来奇怪,五年前那少年当的是对铃铛,前日却只赎走玉佩...

    世界突然天旋地转。晚棠冲出门时,正撞上程景云带着沈家仆役采买大婚用品。阳光下她终于看清,沈如霜腰间铃铛崭新发亮,内壁的刻字根本没有经年摩挲的痕迹。

    程景云!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喊他,举起从当铺取回的旧铃铛,你说把这对铃铛扔进了澜沧江铃舌在风中轻颤,露出内壁被血渍浸透的棠字——那是他离乡前夜,她咬破手指亲手描的。

    人群突然骚动。沈如霜的轿辇在不远处倾倒,丫鬟尖叫着小姐吐血了。程景云脸色骤变,却见晚棠已经冲向轿子,银针在日光下划出雪亮弧线。

    是马钱子中毒。她掰开沈如霜咬紧的牙关,声音冷静得可怕,有人在我的药方里加了料。抬头时正对上程景云惊惶的目光,晚棠突然笑了:放心,我会救她。

    就像当年她拖着瘸腿爬上悬崖,为他染瘟疫的娘亲采回雪莲。就像她试药高烧三日,只为找出治他头痛的方子。银针精准刺入穴位时,晚棠听见自己心脏裂开的声音,比当年摔下悬崖时右腿折断的声响更清脆。

    沈如霜吐出毒血那刻,晚棠的旧伤突然剧痛。她踉跄着扶住城墙,咳出的血沫染红手中铃铛。程景云追来时,只接到一片沾血的衣角——那道瘦弱的身影像折翼的鸟,从城门箭楼一跃而下。

    最后一刻晚棠其实看见了。看见程景云撕心裂肺地喊她小名,看见他腰间双鱼佩摔得粉碎,露出内里粗糙的木质——原来不过是包了层玉粉的赝品。就像他这些年精心伪装的爱意。

    银铃坠地时,内壁的血渍终于碎裂。那些年小心翼翼藏在云栖棠三个字里的真心,原来早被雨打风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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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景云这辈子跑得从未这样快过。

    箭楼下人群的惊呼还卡在喉咙里,他已经冲到了那团青布衫前。宁晚棠躺在青石板上像片凋零的棠叶,颈间铃铛摔出裂痕,血沫不断从唇角溢出,却还在努力举起三根手指。

    三...日...她每说一个字,胸口就涌出更多鲜血,毒...未清...

    程景云去捂她伤口的双手抖得厉害。这双手五年前能稳稳接住从梨树跌落的姑娘,如今却连块帕子都抓不住。他忽然想起离乡那日,晚棠踮脚给他系斗篷时说的话:听说京城大夫都用丝线诊脉,景云哥哥学了可别忘了我这土法子。

    用针...晚棠突然抓住他衣襟,染血的银针从袖袋滑落,中脘...入三分...

    沈如霜的丫鬟尖叫着扑来:公子别信!这毒妇刚害了小姐!程景云却鬼使神差拾起银针,发现针尾刻着极小字——正是当年他亲手刻的云字。

    晚棠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她望着程景云笑,露出小时候偷吃蜂蜜粘在虎牙上的那种笑,右手却突然狠狠拍向自己天灵穴。银针借着这股力精准刺入穴位,程景云怀中的人剧烈抽搐起来,大口黑血喷在他雪青色的衣襟上。

    原来...晚棠盯着血泊里倒映的蓝天,跳下来...这么疼...她染红的指尖突然碰到程景云腰间,双鱼佩啪地碎成两半,露出里面发黑的木胎。

    人群突然骚动。程景云听见沈如霜带着哭腔的呼唤,却死死攥住晚棠滑落的手——那只布满针痕与药渍的手,此刻正痉挛着抠进他掌心,像要刻下最后一道伤痕。

    当铺...柜底...晚棠的瞳孔开始放大,你娘...雪...

    春日的阳光忽然刺得人流泪。程景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才发现是自己咬破了嘴唇。怀里的身体正在变轻,仿佛五年前那个雪夜,他背着她从悬崖回来时,她说景云哥哥,我好像要变成云飘走了。

    停灵第三日,程景云在晚棠药柜最底层发现个樟木匣子。

    烛火将窗纸上的囍字映得血红。他摩挲着匣面上歪扭的刻痕——那是十四岁时他教晚棠刻的并蒂莲,当时她还划伤了左手无名指。锁扣咔哒弹开的瞬间,霉味混着药香扑面而来,三本医书整齐码放着,每册扉页都画着铃铛串成的边框。

    壬戌年腊月初七,景云头痛,试川乌七分,亥时发热,改白芷...程景云念着念着突然哽住。这本该是记录病症的医书,字里行间却全是他。在记录他每次生病的页面右上角,都画着个小小铃铛,翻动时能看见里面藏着字——今日说最爱吃我做的茯苓糕,偷亲我左脸时睫毛在抖。

    最底下那本被血浸透了大半。程景云抖着手翻到最后,在记载沈如霜心疾的那页发现蹊跷——脉象图旁批着极小字迹:非真心痛,乃长期服用避子汤所致。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程景云想起每次雨前晚棠的旧伤都会疼,他总帮她揉腿,有回揉着揉着就亲到了一处。雨滴砸在瓦片上时,他发现了夹层里的当票:癸亥年冬,一对银铃铛当了二十两,赎回期限写着永无。

    公子!沈家管事突然破门而入,小姐又吐血了!程景云盯着医书上晚棠最后添的那行字:解马钱子毒需用七叶莲,唯悬崖有,采时当心右腿,突然将整匣书砸向墙壁。

    纸页纷飞中,有张薄绢飘落。上面是晚棠工整的字迹:景云兄台鉴:见字如晤,七叶莲在...程景云跪在地上疯狂摸索,直到指尖触到绢布背面干涸的泪痕——那是写给他却永远没寄出的信。

    下葬那日,程景云偷来了晚棠的妆匣。

    新坟前的纸灰被风吹得打转。他撬开匣底暗格,里面除了半块玉佩,还有张泛黄的药方。程母临终前死死攥着的正是这张纸,当时他以为母亲舍不得自己,如今才看清角落的小字:程夫人痰热内扰,需雪莲心二钱,崖顶风大,景云勿跟来。

    你知道么...程景云把额头抵在墓碑上,娘走前一直喊棠丫头,我还当是谵语。冰凉的青石硌得人生疼,碑上宁晚棠三个字是他亲手刻的,最后一笔总刻不好,就像当年总写不对她名字里的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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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倾盆而下。程景云在坟前抖开那封未寄出的信,雨水很快晕开墨迹:...七叶莲在悬崖西侧第三道石缝,切记未时采摘药效最佳。另,沈小姐脉象有异,恐遭人算计...最后几行字被反复涂改过,隐约能辨出铃铛赎骗等字。

    远处传来喜乐声。今日是他与沈如霜的大婚之日,新郎却趴在坟茔上像条丧家之犬。程景云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当票对着光细看——赎回期限永无二字墨色较新,底下原本写着癸亥年冬至。

    雨幕中,银铃铛的碎片突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程景云想起五年前离乡那夜,晚棠在渡口追着船跑,铃铛声混着她嘶哑的我等你。当时他躲在船舱没回头,如今终于明白,那夜咽下的不止是离别的苦,还有一生最干净的真心。

    大婚喜烛燃到第七日,程景云撬开了晚棠药柜后的暗格。

    月光像把冰刀剖开黑暗,照出暗格里厚厚一叠当票。最上面那张墨迹尚新——癸亥年冬至,典当赤金缠丝铃铛一对,死当,纹银二十两。程景云的指甲掐进掌心,这日期分明是他启程赴京前三日,而晚棠送别时颈间明明还戴着铃铛。

    公子竟不知当铺老掌柜在坟前放下个铁盒,那丫头每年冬至都来,站在柜台前抖得像片落叶,求我让她看看铃铛。铁盒里整齐码着三十七封未拆的信,每封都写着景云兄亲启,火漆印是小小的棠花。

    程景云拆开最近那封,信纸上的血迹已经发黑:...见沈小姐腕上铃铛,方知当年你说扔进澜沧江原是哄我。今日当铺老李说漏嘴,你那二十两银子换了狐裘大氅,难怪京城的冬天不冷...

    秋风突然变得刺骨。程景云想起自己穿着新裘踏雪赏梅时,收到过晚棠托人捎来的冻疮膏。当时还嫌盒子寒酸,随手赏给了书童。

    还有这个。老掌柜掏出本染血的账册,那丫头跳楼前日来当玉佩,塞给我这个说给云少爷瞧病用。账册记载着过去五年每月寄往京城的药材:天麻治头痛,茯苓安神,甚至还有他随口提过的龙眼蜜——最后页写着腿伤换得雪莲一株,可抵三年药资。

    程景云突然开始干呕。他想起去年收到家书说晚棠摔下山崖,原来那时她刚给他寄完十斤蜜渍梅子。呕吐物里混着血丝,像极了晚棠跳楼前喷在他衣襟上的那口血。

    沈如霜难产那夜,程景云在产房外闻到了熟悉的药香。

    稳婆尖叫着端出满盆血水时,他鬼使神差摸向袖袋——那里藏着晚棠最后一本医书。书页间突然滑出张薄笺,上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马钱子毒入骨髓,临盆时必发。取七叶莲心二钱混产妇血服下,此毒可解。

    字迹被水渍晕开大半,程景云却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他玩笑说若你负我,就让你心上人受尽苦楚而死,晚棠当时用毛笔敲他额头:那我就在解药方子里加十斤黄连。

    产房里突然传来凄厉惨叫。程景云盯着笺上小小的泪痕,恍惚看见晚棠伏案写信的模样——她写产妇血三个字时,可会想起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

    老爷!夫人不行了!丫鬟满手是血地冲出来。程景云机械地翻开医书最后一页,背面竟画着详细的人体穴位图,在腹部位置标着红点,旁边小字注:五月胎,取七叶莲时跌落山崖,此穴中针可止血,然儿不存。

    月光突然变得惨白。程景云想起离乡前夜,晚棠在他房里待到三更,第二天清晨他看见晾衣绳上飘着条染血的褥单。当时母亲站在廊下叹气,如今才明白那声叹息里藏着多少心疼。

    沈如霜的呻吟渐渐微弱。程景云突然冲进药房,从晚棠的锡罐里倒出七叶莲干花——正是她坠落那天采回的。指尖触到罐底异物,掏出来竟是个小小的银铃铛,内壁刻着云栖棠未眠。

    程景云死在那年冬至,怀里抱着对婴孩大小的银铃铛。

    守城兵丁发现时,他的身体已经冻僵,却还保持着向前扑的姿势,仿佛要接住什么。最老的衙役认出来,这正是五年前宁大夫坠楼的位置。

    真是造孽。仵作掰开死者紧握的手,喉咙里全是血,像是自己咬断的舌头。众人这才注意到,程景云腰间系着褪色的红绳,绳上银铃铛裂纹纵横,在阳光下竟显出棠栖云已逝的字样。

    沈如霜派人收尸时,在程景云贴身的香囊里发现张药方。字迹一半被血浸透,另一半还能辨认:...胎落之日,景云正与沈小姐游湖。今采七叶莲救她,就当还了当年偷他半块玉佩的债...

    风吹动纸页哗哗响,露出背面晚棠最后写的话:程夫人临终前说,云儿其实是我爹外室所生。当年他娘为保儿子进府,在嫡长子药里下毒,却害得我娘误服。如今我救沈小姐,程家血脉便算两清。

    葬礼那日,有人看见个瘸腿老仆在坟前烧纸。火堆里化了对银铃铛的灰,老仆喃喃自语:姑娘说铃铛成双才能轮回,老奴这就送它们下去。灰烬中渐渐显出字迹——原是铃铛内壁的鎏金刻字:云栖棠棠栖云。

    第二年春,坟头长出株并蒂海棠。花开那日,沈如霜带着个眉眼像极晚棠的小姑娘来上坟。女孩腕间银铃叮当,唱着不知从哪学来的童谣:铃铛咽,魂魄绝,棠花谢了云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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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是《铃铛咽》的隐藏故事:

    程景云在晚棠的樟木箱里发现件奇怪的事。

    所有冬衣内衬都缝着厚厚的棉垫,右腿位置格外臃肿。最旧的那件棉袄拆开时,蒲公英种子簌簌落满膝头,其间混着张发黄的油纸,上面是晚棠稚嫩的笔迹:景云哥哥说雪莲长在鹰飞不过的地方,我不信,明日就去。

    窗外又开始飘雪。程景云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的雪夜,他背着昏迷的晚棠从悬崖回来,她右腿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折着,怀里却紧紧抱着白绫包裹的雪莲。当时他只顾着哭,没发现她左手指甲全部翻起,掌心还攥着半块带血的玉佩——正是他娘平日供在佛前的那块。

    云少爷。老仆突然跪在雪地里,老奴有罪。他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红布包,抖开竟是串佛珠,每颗珠子都刻着棠字。夫人临终前让老奴把这个埋了,说怕您看见...

    程景云数到第七颗佛珠时摸到裂缝。掰开后,里面蜷着张字条:棠丫头今日又去采药,腿伤发作从坡上滚下来。我儿要知道她为你娘做这些,可还舍得把那对铃铛...

    字迹在这里中断。程景云突然想起当铺账本上的记录——他典当铃铛那日,晚棠的腿伤正好复发。

    整理沈如霜遗物时,丫鬟捧来个紫檀匣子。

    夫人不让任何人碰...小丫鬟抖得像片落叶,说除非姑爷发现宁大夫的...程景云撬开匣子时,最先掉出来的是把银剪刀——正是晚棠平日用来裁药纱的那把。剪刀下压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翻开却是晚棠的字迹。

    景云兄如晤:今日沈小姐来诊脉,袖中落出你写给她的诗。棠梨叶落胭脂色一句,原是我先写在...字迹到这里被水渍晕开,后页贴着程景云从京城寄回的家书,每封旁边都有晚棠的批注。

    在霜妹精于琴艺旁画着个哭脸;如霜亲手制荷包后写着比我绣的鸭子好看;最末那页婚期已定二字旁,晚棠抄了半阕词:...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册子最后夹着张药方。程景云认出是晚棠跳楼前日所开,但在七叶莲旁边添了行小字:此物伤胎,沈小姐若有孕当禁用。墨迹被反复描过,仿佛写字的人在下某种决心。

    窗外海棠突然簌簌作响。程景云想起晚棠坠楼时护住腹部的怪异姿势,当时只当是坠楼时的本能反应。

    老仆咽气前,塞给程景云一把铜钥匙。

    姑娘...藏在...老人枯瘦的手指向药柜最底层,...给云少爷的...程景云在暗格深处摸到个冰冷的铁盒,打开后竟是二十余只银铃铛,每只内壁都刻着云栖棠,但字形一次比一次扭曲。

    最底下那只铃铛沾着黑褐色的污渍。程景云对着光转动时,内壁显出晚棠最后刻的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铃舌上缠着根细如发丝的金线,另一端系着张薄如蝉翼的纸。

    今日当回最后一只铃铛。纸上字迹淡得几乎看不清,掌柜说景云哥哥当年当的是二十两,可这些年我陆续赎回过三十七次,每次都要二两银子...程景云突然想起账本上那些数额奇怪的支出,原来晚棠一直在用这种可笑的方式,试图拼凑回他们碎掉的誓言。

    铁盒角落还躺着对更小的铃铛,只有指甲盖大。程景云摇晃时听见细微响动,撬开后发现里面藏着两粒药丸——正是当年晚棠为他研制的安神丹。药丸底下垫着条寸宽的布条,上面用血写着:给云哥哥的孩子。

    院外突然传来孩童的笑声。程景云透过窗棂看见沈如霜带来的那个小姑娘,正踮脚去够树上的海棠果,腕间银铃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程景云自尽前夜,城南当铺遭了贼。

    翌日清晨,掌柜在清点损失时发现,最里间的永不当柜子被人撬开。那里本该放着对赤金缠丝铃铛,如今只剩张字条:赎金已付清——三十八次眼泪,五十四斤心血,一条性命。

    同一天,有人在晚棠坟前发现个奇怪的供品:两株海棠幼苗被栽在摔碎的砚台里,根系缠绕着褪色的红绳。最年长的花匠认出,这种绑法叫同心结,通常是新婚夫妇栽合欢树时用的。

    程景云的尸首在城墙下找到时,怀里除了银铃铛,还有封被血浸透的信。信纸是晚棠常用的药笺,上面却写着程景云的字迹:晚晚,我来赎第三十九次...后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

    出殡那日,有个戴帷帽的瘸腿女子在送葬队伍末尾撒了把棠梨种子。风吹起面纱时,小丫鬟惊呼:宁...却被女子摇头制止。她腕间银铃轻响,调子竟和当年晚棠在药圃里常哼的一样。

    那年秋雨特别多。总有人在雨夜听见城墙附近有铃铛声,像是一个在哭,一个在笑。更奇怪的是,程景云坟头的海棠明明没人照料,却开得比任何地方都艳,花瓣落进土里,会发出轻微的、铃铛般的脆响。

    《铃铛咽之未诉之秘》

    程景云撬开那个雕着棠花的檀木匣时,海棠正落第三场雪。

    匣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张当票存根,最早那张已经泛黄。他抖着手拈起来,背面淡得几乎看不清的字迹突然刺痛眼睛:癸亥年冬,见云郎穿狐裘,想来京城很冷。墨迹在冷字上晕开,像朵凋谢的灰蓝色花。

    公子...老仆突然跪在雪地里,老奴实在...他从怀里掏出个褪色香囊,倒出三根染血的银针。最细那根断成两截,针尾的云字还清晰可见。

    程景云突然想起晚棠坠楼那日,她右手指尖全是针眼。当时只当是行医所致,却不知她忍着流产的剧痛,咬断银针也要写完救沈如霜的药方。

    姑娘那夜...老仆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雪地上,拖着血裤爬去药房...老奴要请大夫,她说云哥哥的孩子没了,总不能再没了他心上人...

    第二张存根飘落在血泊里。程景云看见背面写着:甲子年春,掌柜说铃铛被富商买走。在当铺外站到打烊,突然想起云郎离家时说铃铛扔进澜沧江了,原来不是骗我。

    雪越下越大。程景云在匣子最底层摸到团柔软的东西——是件半成的婴孩肚兜,绣着歪歪扭扭的云纹。线头处连着张药方:落胎药加七叶莲,可减七分痛楚。而背面却写着:但我要记住这痛,才知道云郎为何不要它。

    沈如霜的陪嫁丫鬟送来那摞家书时,程景云正在烧婚帖。

    夫...老爷...小丫鬟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小姐临终前让奴婢...程景云劈手夺过那叠泛黄的信纸,最上面那封正是他三年前寄回的,写着霜妹琴艺精进,甚得我心。

    信纸边缘有片奇怪的皱褶。对着烛光细看,竟是幅用炭笔勾勒的小像——晚棠把自己画成个蹲在药炉前熬药的背影,旁边写着:今日试新方,苦得舌根发麻。想起云郎最怕苦,往后再不必哄你喝药了。

    第二封是他夸沈如霜绣工了得的那封。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当归三钱白芍五分,却在夹缝里藏着行小字:我也学会绣鸳鸯了,只是没人瞧。

    程景云的指甲掐进掌心。他忽然想起那年探亲回家,晚棠总把双手藏在袖子里。现在才明白,那上面全是针眼——她熬夜学刺绣,想给他绣个香囊,却始终没敢送出手。

    还有这个...丫鬟突然捧出个锦囊,倒出对珍珠耳坠,小姐说...说这是宁大夫...

    珍珠突然滚落满地。程景云跪在地上摸索,直到指尖触到某颗珍珠上的刻痕——极小的云字,藏在珠光之下。这是及笄那年他送晚棠的礼物,当时笑着说:等攒够钱,再配另一只。

    窗外更漏滴到三更。程景云在最后一封家书里发现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是晚棠临终前的笔迹:七叶莲在悬崖西侧第三道石缝...沈小姐若毒发,取我左腕银针刺中脘穴...字迹突然变得凌乱:...只是别用刻云字那根,它扎过我们的...

    孩子二字被血污盖住了。程景云突然想起验尸时,晚棠左腕确实有道新鲜针痕——她连死都在试药。

    程景云吞金那晚,雪地里响起铃铛声。

    他一件件穿戴好晚棠缝制的衣裳,最后系上那个褪色香囊。金块入喉时,怀中突然掉出个婴孩大小的银铃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铃铛内壁用血写着棠字。程景云突然想起晚棠坠楼时,怀里似乎护着什么——原来不是本能地护腹,而是想保住这个没送出去的礼物。

    云少爷!老仆撞开门时,程景云正用匕首撬铃铛。银壳裂开的瞬间,半截指骨做的铃舌滚落在地——那是晚棠采雪莲时冻断的小指,她竟把它藏在送不出去的铃铛里。

    姑娘说...老仆哭着掰开他攥紧的手,说等小小姐及笄时...程景云突然剧烈痉挛,呕出的血染红整片前襟。在意识消散前,他看清指骨上刻着的字:棠栖云未醒。

    更漏滴尽时,城南当铺的老掌柜做了个梦。梦见宁晚棠站在柜台前,数出七十四两银子:这次要赎永不当柜里的东西。醒来发现枕边真有个檀木匣,里面是对赤金缠丝铃铛,内壁的云栖棠三字被摩挲得发亮。

    而程景云的尸身旁,静静躺着另半截指骨。验尸的仵作说,死者右手小指以奇怪的角度弯曲着,像是要勾住什么。只有老仆知道,那是云少爷小时候被门夹断过的位置。

    下葬那日,有人看见个瘸腿女子在坟前栽海棠。

    女子腕间银铃轻响,哼着晚棠常唱的小调。当人们靠近时,只发现雪地里并排两株幼苗,根系缠绕着褪色红绳——正是当年程景云离家时,晚棠偷偷系在他剑穗上的那根。

    姑娘说...老仆跪在坟前焚纸,铃铛成双才能轮回...火堆里化着对银铃铛的灰,风一吹就显出鎏金刻字:云栖棠棠栖云。

    三年后的清明,有个戴帷帽的小姑娘来上坟。她踮脚往树枝上挂铃铛时,露出腕间胎记——像极了一朵五瓣棠花。守墓人听见她对着墓碑说:娘亲,爹爹,我学会《铃铛咽》了...

    铃声随着暮色飘远。最后一缕天光里,墓碑上的名字似乎变成了并蒂海棠。而地底深处,有截指骨终于碰到了另一截,拼成完整的云栖棠未眠。

    《铃铛咽·终章》

    程景云在烧第七十三封家书时,火星突然溅到药柜暗格。

    焦糊味中传来细微的咔哒声。他徒手掰开烧焦的木板,里面静静躺着本染血的《脉案》,封面被反复抚摸得发亮。翻到最后一页时,干枯的海棠标本簌簌落下,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

    景云兄知悉:若你读到这些字,我必已化作城南那株海棠。不必寻那孩子,她右腕五瓣红痣会代我看着你...

    程景云的呼吸突然停滞。他想起沈如霜带来的那个小姑娘,每次递茶都会不自觉地转右腕——那上面确实有朱砂似的红痣。

    ...流产那日原想告诉你,却收到你与沈小姐游湖的诗。七叶莲能解毒亦能堕胎,我采药时就想好了...字迹在这里被大片水渍模糊,...只是没料到会这么疼,比断腿疼百倍...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程景云想起那日自己正在画舫上为沈如霜簪花,而晚棠蜷缩在药房角落,咬着手腕不敢出声,生怕被来抓药的邻居听见。

    《脉案》最后一页贴着张当票残片,上面晚棠用炭笔描摹了婴孩的小手:当票换得参须二钱,好歹保住她性命。接生婆说孩子腕间有红痣,像极了你娘说的程家祖传印记...

    程景云突然开始干呕。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晚棠的手说程家血脉...,原来不是嘱托,而是忏悔。

    小姑娘及笄那日,银锁突然在祭台上自开。

    阿棠别碰!老仆惊呼着去拦,却见锁芯掉出半片褪色襁褓。素白绢布上,晚棠用血画着蜿蜒路线,终点标着株并蒂雪莲。而锁眼深处,静静躺着枚指甲盖大小的银铃铛。

    数九下。小姑娘突然开口,声音像极了晚棠采药时哼的歌谣,娘亲教的。

    铃铛在第九次摇晃时裂开,掉出卷泛黄的纸。程景云抖开一看,竟是当年他赴京前夜写的:给我未来的孩儿:若你娘亲拿出这封信,说明爹已...

    后面的字被血迹盖住了。小姑娘突然撩起右袖,五瓣红痣在烛光下艳如泣血:爹爹,娘亲说这样揉,心口就不疼了。她指尖按上程景云心窝的动作,与晚棠当年为他缓解头痛时一模一样。

    老仆突然跪地痛哭。他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个锡盒,里面是干枯的脐带——当年晚棠流产时,他偷偷埋了死胎,却留下这截血脉凭证。

    姑娘说...老仆把脐带缠在程景云腕上,等小小姐及笄这天...要烧给...

    程景云突然抢过锡盒。在盒盖内侧,晚棠用针刻着极小的字:云郎,我骗了你。那孩子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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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景云冻死在悬崖那夜,雪莲突然开了花。

    猎户看见他跪在冰封的石缝前,胸口衣襟撕开,露出心口结痂的伤疤——那是用晚棠的银针,一针一针刺出的棠字。鲜血滴在冰面上,竟融出个小小的摇篮形状。

    奇怪咧...猎户对官差比划,那冰窟窿里突然长出株雪莲,还是双色的!更怪的是,程景云僵硬的怀里抱着个粗布襁褓,里面裹着对婴孩银镯,内壁刻着生同衾死同穴。

    验尸婆剪开他中衣时,所有人都倒吸冷气——心口皮肤下埋着枚银针,针尾的云字被血肉滋养得发亮。而针尖挑着的金线延伸至腹腔,竟缠着半块木质玉佩!

    这是...老仆突然昏厥过去。他认出这正是当年程夫人给外室子伪造的身份凭证,而金线另一端...分明连着程景云的脏腑。

    雪停那刻,有人看见小姑娘跪在悬崖边。她腕间红痣突然渗出血珠,滴在雪莲上时,冰层下传来隐约的铃铛声。采药人发誓说,那调子分明是《铃铛咽》的最后一句:...棠花落尽云未归。

    程景云下葬后,清明雨连下了七日。

    坟头突然生出两株海棠,根系纠缠着深入棺木。守墓人夜间巡视时,听见地底传来银铃相击的脆响。翌日清晨,最早来上香的村妇发现,墓碑上的名字变成了并蒂花形。

    娘亲你看!有孩童指着城墙惊呼。雨幕中隐约可见两道身影,男子撑伞的手骨节分明,女子转身时,素色裙摆掠过墙砖——正是晚棠坠楼的位置。最老的更夫揉着眼说,那姑娘腰间银铃的裂纹,拼起来是个归字。

    小姑娘及笄后的第一个生辰,老仆带她去了趟城南当铺。回来时抱着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十四张当票——正好是程景云与宁晚棠相识的年岁总和。

    姑娘当年...老仆摸着最后那张当票,把云少爷典当的铃铛...赎了三十七次...他忽然剧烈咳嗽,吐出的血沫里混着金线——正是晚棠嫁衣上未剪断的那条。

    雨停那刻,小姑娘腕间银锁突然自开。这次掉出的是张完好的信笺,晚棠的字迹清晰如新:给我最爱的孩儿:当你读到这封信时,爹娘应当团聚了。记住,城南的棠花...

    后半截被雨水打湿。但所有人都看见,坟前那株并蒂海棠突然开了花。而城墙下的青石板缝里,沉寂多年的银铃铛,在无人触碰时,轻轻、轻轻地响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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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铃铛咽·来世书》

    程景云的棺木入土那日,天降暴雨。

    雨水冲刷着新坟,混着泥土的血水蜿蜒成溪,渗入地下三尺。守墓的老者说,那夜他听见地底传来银铃轻响,像是有人在哭,又像在笑。第二日清晨,坟头竟生出一株并蒂海棠,一株枯瘦如骨,一株鲜红似血。

    小姑娘跪在坟前,腕间的银铃无风自动。她轻轻拨开湿土,从怀中取出一只褪色的红布包,里面裹着半块雕着棠花的玉佩——正是当年晚棠当掉的那块。

    爹爹,娘亲,她将玉佩埋入土中,轻声道,铃铛成双了。

    泥土之下,仿佛有人叹息。

    十年后,小姑娘长大成人,嫁给了城中一位杏林世家的公子。大婚那日,她戴着母亲留下的银铃,内壁刻着棠栖云未醒。

    喜轿经过城南城墙时,忽有风过,轿帘掀起一角。她恍惚看见城楼下站着两道身影——男子一袭青衫,女子素衣如雪,腰间银铃轻晃,裂纹拼成一个归字。

    小姐丫鬟见她怔忡,轻声唤道。

    她摇摇头,腕间红痣隐隐发烫。

    当夜洞房花烛,她的夫君执起她的手,柔声道:我自幼多病,若非你母亲留下的药方,早已命丧黄泉。

    她怔住:你认得我娘亲

    夫君从枕下取出一本泛黄的医书,扉页上晚棠的字迹依旧清晰:若遇心脉受损者,取七叶莲三钱,以血为引,可续命三日。

    她指尖颤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母亲临终前写下的最后一行字:

    愿我孩儿,此生不必懂《铃铛咽》。

    又过数年,她诞下一对双生子。

    长子腕间有五瓣红痣,次子心口有一道淡疤,形似银针刻下的棠字。

    满月宴上,宾客散去后,她独自抱着孩子坐在庭院里。夜风拂过,檐角的银铃轻轻摇晃,声音清越,像是故人归来。

    长子忽然伸出小手,抓住铃铛的穗子,咯咯笑了。

    她低头,见孩子腕间红痣在月光下艳如泣血,恍惚间,似有人在她耳边轻叹:

    铃铛咽,魂魄绝……棠花谢了云也灭。

    可这一次,风声过后,铃音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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