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凉飕飕刮进脑门,先前那女人说的大段话钻着他心底丝丝麻麻的痒,凌川狠抽了口烟,烦躁地挠了挠头。
知道什么,又懂什么,以为自己多伟大?
他“哼”一声,步子迈开往回走。
天气越来越凉,夜街收摊早,人也渐渐散了。走到头有个分岔口,往左是回家的路,往右是弟兄仨常驻的网吧。
一根烟抽到尾,凌川脚底站定。
旁边垃圾桶发出呜呜的闷叫声,里头带着塑料袋嘶嘶啦啦的响动。
凌川刚想探头过去看,倏地一只脏狗跳出来,嘴里叼块骨头一下一下嚼着,吃完甩甩头,冲他嚎两嗓子,样子明显是护食。
凌川脸气黑,抬脚往前跨一步,倒没成想是个怂狗狗,吓得拔腿就跑。
“操,傻狗。”
他抬手把烟蒂扔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朝左边巷口拐了去。
**
沈蕴秋住的宿舍在三楼,硕博都在这栋,这会儿正摊快要停热水,楼道里几个脸熟的同门拿着浴篮子快速往澡堂冲刺。
“蕴秋你才回来啊?”
沈蕴秋停下,对赵聘婷笑笑:“是啊,今天有点事儿,回来的晚点。”
赵聘婷着急忙慌地刹车,不忘提醒一句:“那你快点啊,等会澡堂没热水了。”
“好,你先洗你的,快去快去。”沈蕴秋摆摆手。
赵聘婷风风火火地又往前跑,“走了啊。”
推开寝室门,正中眼帘的是瑜伽垫上的大白腿,谢灵穿着一条超短运动裤,堪到大腿根,上面灰色背心,正做弓腿拉伸呢。
“你不冷啊?”沈蕴秋讶然盯着她。
“把门关上。”谢灵正巧做完最后一组,拍拍手起身,“还好啊,这会儿挺暖和。”
沈蕴秋抬手将包挂在门后钩子上,朝她啧了声。
谢灵边把瑜伽垫卷起来,边问:“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啊,小孩不听话?”
小孩...
沈蕴秋着实愣了下,很难将吊儿郎当的痞小子和小孩儿这个词联想到一起。
“没,吃了顿饭,耽误了点时间。”
“啊?”谢灵坐床上顺了口气,抬手擦了下脑门上的汗:“和那学生一起吃饭?”
沈蕴秋拉开板凳,和床上的谢灵敞面而坐,随口聊了几句:“没要多久,回来的路上碰到他同学,挺热情的要一起吃个饭,也不好拒绝。”
谢灵一挑眉,“看样子师生关系处的不错?”
沈蕴秋心说才怪,摇摇头:“你想多了,就是因为相处的不融洽才做一张桌子吃饭。”
谢灵听懂了,勾着唇笑:“想拉近关系啊。”
“那能怎么办,答应补课,没让人学生进步多不好啊。”
沈蕴秋一晚上没喝口水,刚倾身要从桌子上拿茶杯,微微低头,毛衣上沾着的烧烤味轻瞟飘地钻出来,大排档离隔壁的烧烤摊不过一两米,烟囱排出来的味道这会儿算是闻出来了。
“你倒是个尽责的。”谢灵昨晚也没仔细问她辅导课的事,这会儿想起来,像是要知道个底,“欸,小孩什么样的啊,高三是吧?”
沈蕴秋端着搪瓷杯喝了口热水,怔仲问:“什么什么样?”
“对啊,听话还是捣蛋?”谢灵说完觉得不对,笑笑继续道:“应该不是个听话的主,不然你也不会大半夜赶不上车都要去哄小孩儿。”
“应该是他妈逼着来的。”沈蕴秋换了双拖鞋,抬眸对上谢灵:“都高三了,一点高考的压迫感都没有,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是孩子嘛,也正常。”谢灵打了哈欠,没再问。
她一口一个小孩,沈蕴秋也没反驳,年龄上确实是,但心智却没体现半点,甚至不说话的时候浑身透着一股超于同龄的成熟。太成熟,看不到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与潇洒,就好像一颗滋深茂密的大树上,凋零掉落了一片枯叶。
单单只有这一片。
沈蕴秋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谢灵走到阳台拿浴巾,折身回来时候见她还坐椅子上,“你不去洗澡了?”
“哦。”沈蕴秋又闻闻身上的味,“还能来得及有热水么?”
“不好说,一起去呗。”谢灵速度块,三两下拿好洗漱用品,站在门后对沈蕴秋抬抬下巴,“走啊。”
两人赶到澡堂的时候人已经不多了。
通大是老,破,不过也能捞着个好处,公共浴室从没招人嫌弃过,虽然私密性不算完美,前面也没个门遮挡,但好在中间夹着块隔板,比那些光溜着身子,左右互看尴尬的要强不不少。
谢灵是典型南方人,老家广州的,当初研究生考到这的时候没少嫌弃环境,用她的话就是早知道再来一年也绝不到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一南一北,相差三千多公里的距离,那时候坐火车就要接近四十个小时,再远点就直接到隔壁齐齐哈尔看丹顶鹤去了,她讨厌冷,讨厌雪,但现在想想,三年马上都过完了,谁还记得当初轻狂的那几句。
谢灵眯着眼睛笑,关上置物衣柜随沈蕴秋一起进去,往她身上打量:“你说你这也不练啊,身上怎么这么有料啊?”
沈蕴秋早就习惯了她这样,抬手挡了下胸口,白她一眼直接进了旁边的隔间。
热水蒸在皮肤上的温度刚刚好,磨砂挡板上渐渐浮起一颗颗水珠。
谢灵冲掉头发的泡沫,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跟你说件事。”
“嗯?”沈蕴秋侧过头。
声音从挡板那侧传来,“我过段时间应该搬出去了。”
“什么?”沈蕴秋把水量调小,听的仔细点。
谢灵说:“今年研究生宿舍挤死人,下午在导师办公室还个见研一学妹,人说老校区那边的宿舍翻修呢,估计过段时间就得安排调整那边的学生过来住,到时候每间屋子都得满满当当,二人寝是不可能的了。”
沈蕴秋听明白她意思了,“都会过来么?”
“差不多,那边你也知道,都破旧成什么样了,要我说早该翻修了。”谢灵说着还哼一声:“要怪只能怪时候不对,不是去年不是明年,非得赶在我最后一年待这边搞,我可不想屋这么小,还都要挤在一起活动。”
“那...你房子找了么?”
沈蕴秋她们现在住的是二人间,寝室很小,平时两个人还好,要是真改造成多人间,住的确实没这么舒坦了。
谢灵把那边淋浴头关掉,声音更清楚:“就是跟你说这个的,你要和我一起搬出去么,一起的话我就租个两室一厅,你要是还准备住宿舍,我就只好找单身公寓了,毕竟工作也定了,以后不怎么回学校。”
沈蕴秋犹豫了下,谢灵跟她说这事,很明显是想让她一起搬走。
其实她住在哪里都无妨,她和谢灵认识了两年多,除了偶尔脾气会臭点,其他挑不出来一点毛病,如果她搬走了,沈蕴秋多少还是有点舍不得的,更何况换一批新的室友,没接触过,生活习惯上也不一定能合得来。
沈蕴秋抽掉挂钩上的浴巾围在胸口,悄声说:“我考虑考虑...”
“行,不着急。”谢灵体会到她的顾虑,“我就找附近的,租金便宜点儿,而且咱有事儿回学校也方便。”
沈蕴秋先她一步出来,路过她时嘴角扯出个弧度,“好,那你先找上吧。”
谢灵一笑,冲她背影喊:“等我啊!我马上好!”
回到衣柜前开锁时,沈蕴秋听到里头手机震动了一声,她顺手拿出来。
……
仅一通未接电话,沈蕴秋看清屏幕上的备注,怔了半刻,穿上衣服后立刻走到门口回拨这通电话。
嘟嘟声响了有四五下,随后蓦地被按掉。
沈蕴秋怀疑可能那边在忙,她犹豫着,敲上几个字。
沈蕴秋的目光一直定在屏幕上,她忽然想到,如果不是孟警官的电话,她似乎真把那件事封存到梦里了。
她侧过身,视线放远到对面的宿舍楼,本科生那栋,有几个略微青涩的男孩吃着串,勾肩搭背的嬉闹进宿舍楼。
沈蕴秋想,谁都可以忘记那个男孩,唯独她不可以。
过道半空,夜晚风嗖嗖刮着,有些冻手,她把手机重新装进口袋,静静站在护栏墙边等着。
直到谢灵出来了,她依旧没收到肯定的答复。
**
整整一周都是老样子。
沈蕴秋白天会在学校上课,晚上还是那个时间点去杨海华家里伺候黑脸孩子,不过这几天...她发现凌川明显消停了。
比如去的时候不睡觉了,改成玩手机,见她到了后就把手机扔床上,然后等着她发号施令,她说什么,他做什么,一切都顺着,有几分真心倒是看不出来,至少没有再挑刺反驳。
他能够做到这地步,沈蕴秋已然很欣慰了。
就这样,还没欣慰个一周...
一个烂摊子的事竟然找上了门。
周二下午,沈蕴秋等实验室的学生都离开了才准备锁门回去,前脚刚迈出门,包里的手机就开始闷闷震动。
是陌生号码,她没见过。
随即迎面走来一位白衬衫西裤的男人,他见到沈蕴秋,眼睛亮了下,笑开招招手,熟络地喊了一声:“蕴秋,刚下课吗?”
手机铃声仍再继续,还没有接,但她莫名觉得这通电话有点烫手。
沈蕴秋笑了下,朝徐谦羽打招呼:“徐老师。”
徐谦羽做出一个摆手的姿势,说:“你先接电话。”
沈蕴秋正在犹豫要不要接这通陌生电话时,很奇怪,手指已经按上了接通键。
她把手机挪到耳边,顺着听筒,听到那边略微低哑的声音。
无头无尾,也没个称呼。
他开口:“你能来给我开个家长会么?”
第
8
章
沈蕴秋挂了电话后急匆匆地往楼下赶,手里还抱着书,本想回寝室放个东西收拾一下,脑子转了两三秒,最终还是决定直接去凌川学校。
徐谦羽把公章送到办公室的同事,又折过头去追沈蕴秋,前面女人的步子越走越大,他喊了一声:“蕴秋,你稍等一下。”
沈蕴秋就快走到正门口,闻声停了下,“怎么了,徐老师?”
“没事,刚想起来你说的学校。”他顿了顿,说:“要不我送你吧,你这坐公交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沈蕴秋没动,眼睛对着他看,主要她不太好意思麻烦人家,毕竟和徐谦羽认识的时间不长。
徐谦羽尴尬笑了笑,解释道:“你不是很着急么,正好我也要过去一趟,顺路的事。”
沈蕴秋疑惑:“顺路?”
“对啊。”徐谦羽做了个往前的手势,边走边说:“上次在书店提过的,我外甥女,也在你刚刚说的那个学校,正好有段时间没见着她了,我过去看看。”
沈蕴秋有印象,上次她给凌川买资料的时候在书店碰上徐谦羽,当时他还介绍过外甥女的备考资料。
原来这么巧,竟然是一个学校的。
徐谦羽看她面上松动了点,和蔼笑笑:“一起吧,我车没停远,前面就是了。”
沈蕴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马路牙的台阶边上停着一辆车,待她走近才看清,挺新的,一辆白色奥迪。
她很少会做私家车,一来是没有,二就是没什么场合可以用的到,没给凌川补课之前,她的活动范围顶多就是学校内,偶尔会跟谢灵去商场逛逛,生活上其实也挺简单枯燥的。
徐谦羽把车开上路,见沈蕴秋一直低头盯着手机,又想到刚刚在实验室门口的电话,不免好奇问了嘴:“学生怎么会叫你开家长会?”
沈蕴秋也想知道,那孩子打电话时的语气很不好,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带着不耐烦,不过能听出来,不是冲她的,只是叫家长档子事缠的他上了脾气。
沈蕴秋逼着他如实说清楚,不然她不会过去。
那通电话静了好一会儿,沈蕴秋才听到冷冷清清的调子:“因为打架。”
她骤然慌神,急忙问:“是你打别人还是别人打你?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伤到?”
一时沉默,凌川又不说话了。
那时她还不知道凌川心里在想什么,就当她急的上头时,隐约听到电话那头带着轻而短促的笑声。
“我说我伤着了,你会来么?”
他这么说,沈蕴秋心里就有数了,再想问点什么,他又开口:“地址我等会发你。”说完直接挂断了,默认她会去似的。
......
“可能家里有事吧,找不到人了才把电话打到我这,我也没什么事,去就去了。”沈蕴秋模棱着说了个理由给徐谦羽。
徐谦羽没多想,只觉得沈蕴秋人善良,心里又为她打了一层滤镜。
一路上沈蕴秋都绷着神,脑子不停在想等会见到凌川班主任该怎么处理,她没有过这种经验。
她也想知道为什么不是她妈去,而是打给了个家教老师。
她没有理由去的。
手机屏幕暗了,她又重新按亮,他先前发过来的位置没什么作用,徐谦羽认识路,也不需要。现在沈蕴秋只想知道打架的原因是什么,消息发出问他,可等了老大会儿,那头依旧没有动静。
一道声音把她思绪拉了回来。
徐谦羽微微偏头,眉眼中带着笑意:“课上怎么样,这群学生听话吗?”
沈蕴秋想了下,如实说:“挺好的,今年新生还是比较懂事的。”
徐谦羽挑了挑眉,表情明显不信:“你们数理统计的学生都这么乖的?”他说着摇了摇头,“物理的倒是不行,上大学就撂挑子了,上课不是睡觉就是打游戏,都没高考前的劲头了啊。”
沈蕴秋提起嘴角勉强笑了下,没再接话,她现在属实没什么心情开玩笑,低头看了眼手机,凌川这混账孩子还不跟她解释原因,她很怕到办公室里一脸懵,到时候对方在被他揍的鼻青脸肿,场面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徐谦羽见她明显跑神,估摸着在想别的事,很有眼色的没再开口。
徐谦羽车技很好,开的快而稳,又过了二十来分钟,车子停在了一所高中门口。
沈蕴秋透过车窗往外看,红砖墙上的四个亮金字格外显眼。
第十六中。
不算新,整体建造比她那时候在老家读高中时还破旧,就校牌还凑合,她顺着车子移动的速度,从东头扫量到西侧。
徐谦羽跟着她视线看过去,随口说:“这所学校有些年头了,以前还好,近两年的风气越来越差,招生也是。”他寻着车位,然后看着后视镜开进去,随口说:“之前还想让我外甥女借到咱那片的实验中冲刺最后一年,我都给她联系好了,但这孩子说什么都不愿意去,她不愿,我跟她妈妈就没再强求什么。”
沈蕴秋目光挪回来,她没反驳徐谦羽的话,倒是能听出他对这所破破烂烂的高中不满。
其实沈蕴秋不这么认为,哪里都有好坏,哪个学校有成绩好的,就一定会有次一点的,只是看个人的上进心罢了。
况且成绩不好的孩子,未必人就坏。
她不敢再耽误时间,见车停稳,解下安全带道谢:“谢谢您徐老师,我先进去了。”
“好的,我在这等我外甥女下课。”徐谦羽笑着降下车窗,不忘问一句:“那你结束后怎么回去,晚点需要我稍你一起回市区吗?”
沈蕴秋已经合上车门,俯身从车窗对他客气道:“不用了徐老师,我还要辅导学生,要到很晚。”
这话已经明着拒绝了,徐谦羽的手搭在方向盘敲了两下,听不出什么情绪,笑道:“也好,那你注意安全。”
沈蕴秋弯起唇,跟他道别。
光线明一阵,暗一阵,头顶上的云将阳光半遮半掩。
待那道身影消失在大门后,徐谦羽才把视线从后视镜挪开。
沈蕴秋从校门大爷那打听到,高三年级在五楼,最顶一层,她顺着大爷指的教学楼方向快步跑去。
沈蕴秋一口气爬到五楼,大气都没喘匀就听到走廊左边一间屋子传来几句怒音,带着一阵拍桌砸板的声响。
这个点是上课时间,走廊几乎没人过,周围悄静。
沈蕴秋礼貌性地敲了下门,里头有人应声,她才抬脚进去。
场面很混乱,老师学生都有,窄小的办公室夹着一股火药味,三四个大男生排着队靠墙站,脸上都挂着彩,侧对着她的应该是个老师,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鼻青脸肿的学生愤骂,胖乎乎的,看样子被气的不轻,脸通红,骂完之后才把头转过来看沈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