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只得云停一个孩子,后来又得了一个你,你虽不姓陆,可这几年下来,你在我们眼中,和云停也没什么不同,”
江于青怔怔地看着陆夫人,陆夫人笑笑,轻声说:“这些日子,是我和老爷想岔了。以前云停身子差的时候,我都在佛祖前,求上天保佑他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如今他好好的,我们还有什么可求的,难不成还要因着旁人的闲言碎语,生生逼迫你们分开,教你们两相痛苦?”
“我们活到这个年纪,早就明白,外人的赞誉也好,诋毁也罢,都是虚的。只要你们两个孩子互相扶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那就是最好的事。”
江于青心中大为震动,再忍不住,眼里添了水色,“夫人,谢谢,我会和少爷好好的,会好好照顾少爷——”
陆夫人被他逗笑了,道:“不成,这你还不得被云停欺负死?”
她认真地说:“两个人要在一起,只有互相照顾,没有谁一直照顾另一个的道理,这样再好的感情也走不长久。”
江于青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嗯!”
江于青自花房回去后,正巧碰见了刚走出书房的陆云停,陆云停一眼就瞧见了江于青泛红的眼睛,捉住他手臂,道:“怎么了这是?”
江于青正被陆夫人那番话感动得稀里哗啦的,见着陆云停,心里软塌塌得不像话,搂着人家的腰就往他怀里撞。陆云停有些受宠若惊,江于青在外头矜持,亲近也是有度的,这样亲昵的拥抱少有。他笑了一下,捏了捏江于青的脖子,说:“到底怎么了,不是和娘去花房了吗?”
江于青:“嗯。”
陆云停:“别嗯啊,怎么了,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红了眼睛——是娘说了什么?”
陆云停不说还好,他一说,江于青鼻尖发酸,用力在陆云停肩头蹭了蹭,又嗯了声,补充道:“夫人真好。”
“陆家真好,”江于青又说。
陆云:“……?”
“就我不好?”
江于青笑了,说:“少爷也好。”
见他笑了,陆云停心才放下,捏了捏他的耳朵,道:“和娘聊了什么,能将眼睛聊红。”
江于青含含糊糊地不说,又嘿然一乐,板着脸认真道:“少爷,我上辈子一定做了许多好事。”
“要不怎么能让我给少爷冲喜,还真让少爷好了。”
“这就叫命中注定,”这话陆云停受用,道:“可惜那术士寻不着了,不然得给他一个大红封。”
江于青深以为然地点头,陆云停看着江于青,心想,他上辈子也许也做了许多好事,才让这个人早早地出现在他身边,自此再冷的寒冬也有春意萦绕。
两年后。
四月初六,京都春意和暖,长街旁杏花开得热烈,一簇一簇白如飞雪立树梢,平添了几分热闹。
可花再热闹,热闹不过状元打马游街。这一日是好日头,暖融融的太阳挂在穹顶,天色碧蓝,白云如织。街上人群熙攘,连两旁的茶楼酒肆都坐满了人,就等着新状元郎率着进士游街。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本朝文风极盛,尤其是京都要地,路边小儿随口都能背出几句诗,如此之下,殿试钦点状元之后的夸官之仪愈发显得受人瞩目。
“来了吗?来了吗?”有心急的已经忍不住探头看起来。
“早着呢。”
“也不知今年的状元郎,会出自哪个州府。”
这个话一出,顿时就争论起来,这个说那必须是他们临安的张贡士,那个说他觉得一定是今岁春闱会元官铎,又有人说会元未必就是状元,说不得殿试就被别人拔了头筹,争得好不起劲。
这些民间的争论江于青不知道,也无暇关注,此刻他正看着那张金榜上最上头的江洲江于青三字发怔,澎湃的心绪过了许久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两年之后的江于青褪去了青涩,长身玉立,姿容清俊,俨然那拭去尘灰的明珠,绽放着柔润内敛的光华。
马是踏雪神骏,挂着银鞍,一旁的宫中内侍笑盈盈道:“状元郎,请吧。”
江于青客客气气地朝他颔首,利落地翻身跨上了马,他一动,浩浩荡荡地仪仗队便动了起来。有旗鼓开道,仪仗队自龙门而出,一路锣鼓声不绝,迤逦而入闹市。
领头的便是一甲进士,江于青是状元郎,自是在最前头。他正当年轻,又生得肤白清俊,端得惹人注目,有大胆的姑娘便将手中的锦囊鲜花都朝他丢了过去。
这是本朝的风俗,进士游街时,百姓可抛掷鲜花锦囊以表祝贺。
江于青落了满身花,惹得一旁的探花榜眼都笑起来,前三甲只江于青最年轻,自是得更多偏爱。马行得慢,江于青无奈,只得拱手朝四周百姓言谢,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寻找着什么。突然,一支杏花抛了过来,正落入他怀中,江于青看了过去,就见二楼的窗口,俊美的青年正瞧着他笑。
不是陆云停是谁?
江于青莞尔,捻起那支杏花,抬手簪在了自己的帽边,说不尽的意气风发,少年风流。
陆云停也笑了,他一笑,眉眼粲然,将茶楼旁开得正热闹的杏花都衬得失了颜色,陆云停举起手中的酒杯遥遥一贺,口中无声道:“等你。”
江于青自然是看懂了,如潮的赞誉声都不及那两个字来得动人,江于青心中大定,又生出几分迫切来,想自这迷人眼的名利里脱身而出,拉着他们家少爷相对而坐,只二人,共饮一壶酒,同享心中再纯粹不过的喜悦。
不知谁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中,春风携着赤诚的少年心事,共赴漫漫余生。
——完——
作者的话:正文就到这儿吧,他们的人生很长,故事也很长。
感谢大家陪伴走过他们的这段少年时光。
番外
《于青》番外
江于青和陆云停的事在陆家爹娘面前过了明路,冲喜便成了真的喜事,陆家二老已经接受了此事,后来有人想给他们当中的一方说亲事,她有意无意地便将此事透了出去。
这下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陆云停和江于青俱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江于青对外的身份是陆家的表少爷,哪成想,二人竟凑成了一对。
震惊,又古怪。
时下龙阳断袖虽不至受人口诛笔伐,可到底不是主流,私下玩玩便也罢了,怎么还搬到台面上去了?此等事,若放在私下,便是风雅,可真要摆到人前,就忍不住受人非议。
有和陆家不对付的,想拿此事落陆夫人的面子,陆夫人虽娴静温柔,却也不是个软面团,当场就拿话将对方驳了回去,半点都不客气,足见回护之意。
陆家这门亲事是再真不过了。
赵子逸是后来才晓得的,知道时,险些将眼睛惊下来,转念又想起陆云停和江于青二人之间的相处,好像——也不是无迹可寻。陆云停那性子,若真是什么表少爷,哪会这样上心——啧,赵子逸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好哇,二人不知什么时候好上的,好上就好上了,他又不是见不得这等事,偏瞒着他,这是拿他当外人!
赵子逸是个急性子,转头就杀上门去了,在书房里堵着二人吱哇吱哇好一通声讨。
“还能不能做兄弟了?这么大的事,满江洲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还是我娘说予我知的,你们是不是拿我当外人?”
江于青弱弱的:“……我们没有。”
赵子逸听不见,插着腰,道:“多少年的兄弟了,你们竟不告诉我,陆云停不说也罢了,小于青你也瞒着我,真是伤透我心!”
江于青:“……我不是有意的——”
“你们就是有意的!”赵子逸说,越声讨越委屈,看得江于青不知怎么办才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看账本的陆云停。陆云停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落墨写下一笔账,方瞥了赵子逸一眼,冷笑道:“我若是你,就该去寻个大夫看看眼睛。”
“不是一对儿,谁天天睡一个房间,一张床?”
赵子逸:“……说不定是兄弟情深呢?”
陆云停道:“你见我外出时记着给你捎东西?”
赵子逸:“……”他突然想起二人每回离开江洲,回来时,陆云停总要给江于青带点儿什么,小到点心果子,大到稀罕物件,赵子逸还想起庄子马厩里养着的那匹马,那匹马有西域神驹的血种,有价无市,他喜欢得不行,想让陆云停转给他,陆云停没给。赵子逸起初还以为他是想自己留着,没想到,转头就给了江于青。
赵子逸面色复杂。
江于青轻咳了一声,道:“其实我和少爷之间……说来话长。”
赵子逸不是外人,江于青索性将他因何来的陆府一并说了,原想安慰他,可赵子逸沉默了许久,问道:“这么说,你们从四年前就好上了?”
江于青想了想,道:“那也没有,少爷原本是很不喜欢我的。”
陆云停一听这话,神情一肃,这可不兴说,说起来那就是要翻旧账的。江于青虽说不会在意那些事,可陆云停却也不想有万一,当即道:“那是最初,没多久我就喜欢了。”
江于青瞧着陆云停,有些面热,赵子逸生生被二人腻歪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恍恍惚惚地想,到底是他心大眼拙,还是这二人瞒得太好?要说瞒——其实陆云停和江于青也没瞒,只是他没往那处想。
赵子逸想通了,可心里还是有点儿不得劲,哼哼唧唧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谁能想着你们尽挑着窝边的咬,说好是兄弟,转头就,就……”
陆云停闲闲道:“你懂什么?我们这桩姻缘是天定的。”
“嘶——”好酸,实在是酸,这兄弟是没法做了!
江洲城中既有人知道,书院里自是也瞒不住了。他们这桩婚事来得太突然,有心人查了一番,江于青出身江家村,是陆家买来给陆云停冲喜一事也一并被人掀了出来。江于青回到书院时,书院同窗瞧他的眼神便带了几分深究和古怪,有瞧不上的,有看笑话的。江于青并不意外,神情波澜不惊,有议论的声音大,江于青淡淡地看了过去,话没说,已能将对方看得脸色胀红。
江于青身姿挺拔,淡然自若地收回了目光。
“神气什么,不过就是一个以色侍人的,”有人嗤笑,“这样的人也配进书院,当真是有辱圣贤!”
“我等不屑与此人为同窗!”
……
楚言和陈玉笙一干人原本和江于青同在一个课室内,他一来,几人如同不曾瞧见他一般,没有再和以往亲亲热热地招呼他说话了。江于青虽早有所料,心中却仍是不可避免地升起几分失落。
他以为他们是朋友。
楚言年纪小,坐在江于青前头,江于青看了几眼,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几年,楚言与他坦诚相交,他却有所隐瞒,此事的确错在他。
后来江于青寻了个人不多的时候,叫住了楚言,“楚言,那些事……瞒着你,是我不对。”
楚言闻言顿了顿,看着他,没有说话。
江于青道歉的话说出了口,却也不知再说什么,过了许久,楚言突然道:“你和陆云停的婚事,是因着你的卖身契在陆家手上?”
楚言道:“如果是陆家拿身契胁迫你,那份身契,我给你想办法……”
江于青怔了怔,摇摇头,道:“和身契无关,”他看着楚言面上别扭僵硬的神情,忍不住笑了一下,眉眼都柔和,道,“阿言,谢谢你。”
楚言面无表情地走了。
江于青看着少年的背影,心里蓦地松弛了下来。
江于青没想到周黎昇也会来寻他,说出和楚言一样的话,周黎昇目光紧紧盯着他,他生得酷似其母,艳而张扬。二人是不打不相识,这几年说对付,也不对付,说是朋友,也不算是朋友。
江于青不说话,周黎昇不自在,硬邦邦地道:“看什么,问你话呢!”
江于青道:“不是。”
周黎昇:“……什么?”
江于青说:“我和少爷的婚事,和身契无关,即便没有身契,我也想和少爷成婚。”
周黎昇一听这话就炸了毛,瞪着江于青,道:“江于青你疯了?你不科举了,不走仕途了?”
“你知不知道你和商贾结亲,还是和男人,你就算考上状元,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江于青说:“我要没前程,你不是该高兴?总算不必再被我压一头。”
周黎昇面色一僵,恶声恶气道:“笑话,我用的着靠这个压你一头?我就算科举不如你,可我要走仕途,可比你便宜得多!”
江于青只点了点头,周黎昇眉头皱得紧紧的,说:“江于青,这种事,不是儿戏。”
江于青道:“我知道。”
周黎昇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