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晚安云 本章:第一章

    1

    雨中戏台初遇

    黄梅天的雨丝像浸了霉麸的棉线,缠缠绵绵绞着民国十年的暮春。

    竹台顶的油布被风掀得哗哗作响,漏下的雨滴在沈清霜水袖上敲出细碎的点。

    金线牡丹在深青缎面时隐时现,倒像是被愁绪泡得褪了色的旧梦。

    她木屐下的青石板裂着三道深纹,缝隙里嵌着经年的胭脂粉。

    砖角那个拇指大的弹孔,还留着去年兵变时的焦黑痕迹

    ——

    此刻正泊着汪雨水,映着她晃动的水袖,像枚淌血的眼。

    台下长凳上,蓝布头巾妇人的粗布鞋在泥水里碾出啪嗒声,怀里孩子的布鞋尖垂着,鞋带散了也无人顾及。

    唯有前排乌木椅是整块新漆的。椅面映着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恍若旧戏本里夹着的新页。

    雨丝掠过她鬓边的珍珠发夹,在银线滚边的旗袍上凝成串珠,顺着衣襟的盘花扣滚落,却始终没沾湿她怀里用素绢包着的《牡丹亭》——

    书页间露出的玉兰花瓣半干着,白瓣边缘泛着浅金,像被阳光吻过的泪痕。

    沈清霜低头看自己的手,冻得通红的指尖缠着泛黄的创可贴,今早缝补戏服盘扣时扎破的血珠,还渗在月白羽纱袖口,像朵倔强的梅。

    而那双手正握着书卷,指甲修剪得圆润如贝,指腹泛着常年翻书的淡红,让她想起戏班伙房里泡发的莲子,温润得能沁出水来。

    梆子声突然劈开雨幕,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撞在油布上。沈清霜舌尖抵住上颚,檀口微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

    胸腔里翻涌的气音刚裹着雨丝飘出,喉间突然泛起腥甜,剧烈的咳嗽震得水袖乱颤。

    她慌忙用袖口掩住唇,指缝间漏出的喘息混着雨水,在石板上砸出深浅不一的痕。

    抬眼时,月白旗袍的女子正放下书卷,素绢帕子滑落在膝头。那双杏眼浸着水光,比戏台角那盏摇晃的马灯更亮,分不清是檐角漏下的雨水,还是眸中打转的泪。

    沈清霜的手指骤然收紧,戏服上的金线硌得掌心发疼,却让她想起去年腊月,破庙戏台上结着冰碴的台板。

    那时她发着高热,单薄的戏服冻成硬壳,台下三个醉汉的叫骂声混着北风,唯有台角那盏油灯,用将熄的火苗映着她的影子,像极了此刻这道穿越雨幕的目光。

    女子忽然起身,素色油纸伞撑开时,伞面上的墨梅被雨水洇开,竟与沈清霜水袖上的牡丹有了几分相似。

    她踩着积水走向戏台,旗袍开衩处露出的脚踝沾着泥星,珍珠发夹却依旧端端正正别在鬓边,像朵开在乱世里的白梅。

    沈清霜望着她递来的帕子,素绢上绣着半枝玉兰,针脚细密得能看见

    砚秋

    二字藏在花蕊间

    ——

    原来这就是前日班主说的、从上海来的新戏迷,总在散场后留下半块桂花糖糕的人。

    雨丝忽然密了些,打在油纸伞上沙沙作响。

    沈清霜接过帕子的瞬间,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温度,比戏台上的暖炉更柔,比妆匣里的胭脂更暖。

    她忽然想起方才看见的《牡丹亭》书页,在女子翻页时,曾闪过半行用红笔圈着的

    情不知所起,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指尖,就像此刻她眼中未落下的泪,烫得能在这潮湿的黄梅天,烘出朵盛放的牡丹。

    2

    戏台上的对视与回忆

    鼓点如暴雷炸响,震得戏台的竹骨都在簌簌发抖。

    沈清霜踩着三寸木屐的足尖绷成优雅的弧度,绣鞋上的珍珠流苏随着旋身动作疯狂甩动,在雨幕中甩出细碎的银芒。

    她脊背绷得笔直,脖颈扬起天鹅般的曲线,水袖翻飞间,戏服上金线绣的牡丹在雨水中泛着冷光,仿佛要挣脱绸缎的束缚破空而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她猛地甩开水袖,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管中挤出来,带着十年戏班生涯磨出的沙哑。

    尾音刺破雨幕的刹那,檐下避雨的麻雀惊得炸了群,扑棱棱的振翅声混着雨声,倒像是给她的唱腔配了和声。

    台下原本喧闹的茶客们突然安静下来,卖瓜子的老汉忘了敲竹板,交头接耳的妇人攥着帕子悬在半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戏台上那个单薄却倔强的身影牢牢钉住。

    沈清霜微阖的眼睑上凝着细小的雨珠,像缀了串未及融化的碎钻。

    睫毛每颤动一下,便有晶亮的水线顺着颧骨滑落,在油彩勾勒的丹凤眼尾划出银痕。

    杜丽娘的魂灵仿佛顺着戏词钻进她的身体,她忽然觉得后颈的皮肤在发烫

    ——

    那是被某种灼热却温柔的视线灼烤的知觉,比戏台下的汽灯更烫,却不像看客们的目光带着刺。

    她缓缓睁开眼,雨帘在睫毛上织成朦胧的纱。

    最前排竹椅的轮廓逐渐清晰,穿月白旗袍的女子膝头摊开的《昭明文选》正被雨水洇湿边角,素白的手指却固执地夹在

    游园惊梦

    那折。

    指尖沾着的墨痕已被雨水晕成浅灰,像朵开败的水墨花。

    沈清霜看见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滑到肘弯,露出内侧浅红的勒痕

    ——

    那是方才鼓点最急时,她攥紧书页太过用力留下的印子。

    那双眼睛在雨幕中亮得惊人,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与戏台上的旦角相似,却比琉璃盏里的灯芯更炽烈。

    沈清霜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那瞳孔里摇晃,带着水袖的残影和脸上斑驳的油彩,却没有半分扭曲。

    这目光像块温润的老玉,磨去了她十年戏班生涯里所有轻蔑与践踏的棱角,只余下杜丽娘魂灵里的孤寂与不甘,被妥帖地捧在掌心。

    记忆的闸门在对视的刹那轰然开启。

    去年腊月廿三,破庙戏台上的北风卷着冰碴子灌进领口,沈清霜的棉袜早被雪水浸透,贴在台板上像块冻硬的牛皮。

    三个穿黄呢子大衣的大兵拍着油渍斑斑的桌子,酒气混着烟草味凝成有形的脏污,在她眼前晃荡。

    她攥紧戏服的水袖,指尖触到袖口脱线的毛边

    ——

    那是她用三个月工钱新买的戏服,如今却被雪水浸得泛出霉味。

    后背撞上台柱时,木头的冷意顺着脊椎爬进心脏。

    她抬头望见梁上悬着的油灯,灯芯被风扯得忽左忽右,橘色的火苗却始终没被吹灭,在灰扑扑的帐幔上投下摇晃的影。

    此刻戏台下的目光与记忆中的火苗重叠,同样的倔强,同样的温柔,让她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

    ——

    那是咬碎银牙也不愿落下的泪,混着雨水渗进唇角的咸。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

    她的唱腔在

    颓垣

    二字处突然裂开,像老琴师断了弦的胡琴。

    胸腔里翻涌的不是杜丽娘的愁,而是破庙戏台上的寒、大兵们的笑、还有攥紧水袖时指甲扎进掌心的痛。

    雨水冲刷着眉间的石绿,顺着鼻梁流进嘴里,涩得让她想笑

    ——

    原来戏文里的泪,从来都混着人间的苦。

    曲终人散,沈清霜在台上平复心情。

    穿月白旗袍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起身,素色油纸伞撑开时,伞骨上的墨梅图案在雨中洇开。

    她踩着积水向戏台走来,旗袍开衩处露出的脚踝沾着泥点,珍珠发夹却依然端端正正别在鬓边,碎钻在雨幕里一闪一闪。

    像那年破庙戏台上,她偷偷藏在妆匣里的、唯一一颗完整的珍珠。

    沈清霜望着她走来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把伞撑开的不是避雨的晴空,而是十年寒冬里,第一朵绽放的、带着墨香的梅。

    3

    散场后的相遇

    暮春的雨脚在青石板上敲出最后几个音符,沈清霜对着裂了三道缝的铜镜,用草灰混着杏仁油揉擦额角的石绿。

    油彩融化时散出淡淡苦香,混着檐角滴落的雨水,在妆匣里积成胭脂色的水洼,倒像是杜丽娘画魂时不小心打翻的颜料盏。

    她扯下贴了整日的鬓角片子,鬓发黏在耳后,露出耳骨上未褪的红痕

    ——

    那是唱《游园》时水袖甩得太急,被珠翠勾破的小伤。

    戏服上的银线牡丹在木架上静静垂落,沈清霜裹紧洗得透光的月白棉袍,领口处的补丁是用旧戏服改的,水袖上的金粉还零星粘着,在暮色里泛着细碎的光。

    木屐碾过水洼的声响惊飞了梁上燕子,她绕过堆着刀枪把子的角落,忽见穿堂风掀起半幅幕布,露出个立在灯笼光影里的身影。

    月白旗袍的下摆沾着水痕,发间别着的海棠花瓣还凝着雨珠,倒比戏台上的绢花更添三分生动。

    女子怀里的食盒裹着蓝印花布,边角处洇着油迹,甜丝丝的桂花香正从布纹里钻出来。

    她见沈清霜望过来,眼尾微弯,珍珠发夹在灯笼下晃出细碎光斑:沈姑娘卸了妆倒像换了个人,方才在台下竟没敢认。

    食盒递来时带起的风拂过沈清霜手腕,她这才注意到对方袖口绣着半枝墨梅,针脚细密得能看见

    砚秋

    二字藏在花蕊里。

    指尖触到食盒的竹编纹路时,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扬州戏班,班主娘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块绿豆糕,也是这样带着灶间的暖意。多谢……

    她喉间发紧,食盒上的热气熏得眼眶发酸,却在低头时看见对方手帕角上绣着的并蒂莲

    ——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精致针法。

    苏砚秋的手帕擦过她发梢时,檀香混着雨水的清冽涌进鼻腔。

    这双手方才在台下鼓掌时,指尖还沾着墨痕,此刻触到她后颈时却温凉如玉,像春日里头回下河摸的鹅卵石。

    沈清霜慌忙后退,木屐撞在置放戏箱的木架上,箱角的铜环发出轻响,惊落架顶半片干燥的茉莉

    ——

    那是她去年秋天攒下的,想缝个香袋送给厨房里的张婶。

    我在报馆做事,

    苏砚秋指尖划过食盒上的封纸,露出底下印着

    老周记

    的红纸。

    前日听你唱《寻梦》,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台下茶盏都忘了端。

    她说话时目光落在沈清霜棉袍的补丁上,却没有半点犹疑,从袖中又取出个油纸包。

    糖糕要趁热吃,配着碧螺春最好,明日我带壶新炒的茶来。

    暮色中的戏班像浸在温黄酒里,一盏盏油灯次第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粉墙上。

    沈清霜望着苏砚秋转身时飘动的旗袍下摆,忽然发现她鞋面上绣着极小的戏靴图案,针脚走势竟与戏台上旦角的云头履分毫不差。

    食盒在掌心发烫,她忽然想起方才对方指尖擦过她手背时的触感

    ——

    不是戏班姐妹的粗糙,也不是看客们的油腻,倒像是书卷里夹着的玉兰花瓣,带着些墨香的柔软。

    檐角的雨水还在滴落,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雾。

    沈清霜揭开食盒,桂花糖糕的热气裹着金箔般的糖霜腾起,恍惚间竟看见戏台上的追光灯。

    她掰下一块放进嘴里,绵密的糕体在舌尖化开,混着若有若无的酒香

    ——

    原来糖糕里还掺了点蜂蜜,是老周记最地道的做法。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她忽然觉得,这个沾着雨水的暮春傍晚,竟比戏台上任何华美的布景都要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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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时光与骤变

    蝉鸣在老槐树的浓荫里织成密网,沈清霜卸完《游园惊梦》的妆,素白中衣衬得脖颈愈发修长。

    她蜷在竹椅上,看苏砚秋用镇纸压平《牡丹亭》的线装书,檀木镇纸刻着

    砚田无荒

    四字,是去年中秋她偷偷攒钱请匠人刻的。

    槐花簌簌落在书页间,苏砚秋指尖捏着羊毫笔,笔尖悬在

    则为你如花美眷

    句旁,腕间翡翠镯子随动作轻晃,荡出的弧光竟与戏台上水袖翻折的弧度分毫不差。

    你看这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

    苏砚秋的笔在

    园林

    二字上圈了个柔美的弧度,墨香混着槐花甜腻钻进沈清霜鼻尖。

    汤显祖是让杜丽娘在绝境里看见春色,就像我们...

    她忽然顿住,耳尖漫上薄红,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页边缘。

    那里藏着她昨夜新抄的《击壤歌》,字里行间都在写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的愿景。

    沈清霜托腮望着她发间斜插的木簪,那是用戏班老琴师留下的檀木做的,簪头雕着半朵未开的牡丹。

    她忽然伸手,指尖掠过苏砚秋后颈微凉的皮肤,摘下落在她肩头的槐花瓣。

    秋姐可知道,杜丽娘梦醒后簪的那朵花,沾着露就像哭过似的。

    花瓣别进苏砚秋鬓角时,两人指尖相触的刹那,竹椅下的青石板传来震动

    ——

    是急促的马蹄声。

    八匹高头大马碾过戏班青石板路,铁蹄踏碎满地素白槐花。

    沈清霜攥紧书页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看见陆承渊的黑马在老槐树下急停,军靴碾过她方才别在苏砚秋发间的花瓣,胭脂色马裤与苍白槐花形成刺目对比。

    士兵们端着三把大盖呈扇形包围,刺刀尖的反光扫过石桌上摊开的《牡丹亭》,将

    情不知所起

    四字切成两半。

    沈老板这扮相,比戏台上更叫人心惊。

    陆承渊翻身下马,马刺刮过青石板的声响像刀在磨。

    他伸手要碰沈清霜泛红的脸颊,袖口的鎏金袖扣映着阳光,恰好落在她颈间方才别花瓣时留下的淡淡红痕上。

    苏砚秋猛地起身,翡翠镯子

    当啷

    撞在木桌上,震得镇纸滚落:陆少帅若想听戏,明日戏园自会留台。

    沈清霜看见陆承渊的目光在苏砚秋发间那朵槐花上停留半瞬,忽然听见

    嘶啦

    一声

    。

    他扯过她腕间戏服的流苏,丝线断裂声混着槐花飘落的轻响。

    苏小姐读的书里,

    他指尖捏住沈清霜的下巴,强迫她抬头,可曾写过

    怀璧其罪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额角,而她的视线越过陆承渊肩侧,看见苏砚秋正弯腰去捡掉落的木簪,发间槐花已不知去向。

    士兵的枪管重重磕在沈清霜后背时,她听见苏砚秋的惊呼。

    那个总在书页间勾画诗句的手,此刻正徒劳地拉扯着士兵的胳膊,木簪掉在陆承渊脚边,被军靴碾出细碎的裂纹。

    槐花还在落,有几片粘在苏砚秋旗袍前襟,像极了她方才在《牡丹亭》书页上画的泪滴。

    沈清霜忽然想起今早苏砚秋给她别茉莉时说的话:等秋天槐树结籽,我们就把籽埋在戏台边,来年春天...

    话没说完就被马蹄声碾碎。陆承渊拽着她的胳膊往戏班门口走,沈清霜回头,看见苏砚秋跪在满地狼藉中,手里攥着半支断簪,翡翠镯子在阳光下碎成无数光斑

    ——

    那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上个月还说要等太平了,当了后给沈清霜打对银镯。老槐树的影子笼罩着她单薄的肩,蝉鸣声突然尖锐起来,像要把这夏日的午后撕成碎片。

    5

    囚困与营救

    暮色给大帅府的飞檐镀上冷硬的铁边,沈清霜被推搡着撞进檀木房时,鼻尖还萦绕着士兵皮靴上的硝烟味。

    铜门环

    咣当

    砸在门框上,惊起檐下白鸽扑棱棱的振翅声,尾羽掠过她眼前时,她正跌坐在绣着并蒂莲的锦缎床榻上,腕间红痕火辣辣地疼

    。

    那是方才挣扎时被士兵攥出的指印,像串即将凋零的红梅。

    窗棂半开着,晚风卷着紫藤花的甜腻涌进来,混着远处戏班若有若无的二胡声。

    沈清霜摸向袖中藏着的羊毫笔,笔杆上

    清霜

    二字是苏砚秋用刻刀一笔一画凿出来的,此刻抵着掌心的纹路,竟比戏台上的刀枪把子还要硌人。

    她猛地将笔尖扎进月白被面,墨汁在绸缎上洇开深沉的圆斑,像极了苏砚秋从前画在扇面上的墨梅。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笔尖在锦缎上游走,绣线被划破的

    滋滋

    声混着她颤抖的低语。

    去年春日,苏砚秋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牡丹亭》唱词的场景突然浮现,那时对方指尖带着松烟墨的清香,而如今她只能在背面上刻下破碎的句子,直到笔锋

    嗤

    地划破棉絮,露出里头雪白的芯子,像被剖开的、空荡荡的胸腔。

    陆承渊的脚步声总在卯初准时响起。

    鎏金留声机转动时,西洋舞曲的旋律撞在雕花梁柱间,沈清霜望着镜中被丫鬟梳成高髻的自己,珍珠发簪沉甸甸地压着发顶,恍惚看见苏砚秋蹲在戏班后院的青石板上,用炭笔在她掌心写

    霜

    字的模样。

    正午的阳光透过水晶瓶,在墙上投下七彩光斑,法国香水的甜腻灌进鼻腔,她却想起苏砚秋布衣上淡淡的墨香

    ——

    那是翻看过无数遍《昭明文选》后,书页渗进布料的味道。

    最煎熬的是子时。

    陆承渊的皮靴碾过满地月光,马刺刮过青砖的声响像把钝刀在割神经。

    他倚在雕花床头,指尖划过她腕间红痕时,沈清霜就将袖中羊毫笔的笔帽抵进掌心,指甲掐进

    清霜

    二字的凹痕里,任由鲜血渗进笔杆的纹路。

    有次笔尖不小心划破绸缎,陆承渊笑着捡起落地的笔:苏小姐的字倒比戏台上的水袖还锋利。

    七日之后,当沈清霜在铜镜里数着鬓角新添的三根白发时,窗外突然传来嘈杂的蝉鸣。

    她掀开绣着牡丹的窗帘,看见苏砚秋跪在朱漆门外的青石板上,月白旗袍的下摆浸着暗红血渍,像朵开败的山茶。

    日头正毒,蝉声撕扯着空气,她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膝盖处的布料早已磨穿,鲜血顺着石板缝隙蜿蜒,在强光下凝成暗褐色的痂。

    苏小姐这般情深,不如也留下来作伴

    陆承渊倚在二楼栏杆上,怀表链在指间晃出银亮的弧光。

    他扣好军装第三颗纽扣的动作慢得令人窒息,镀金袖扣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正落在苏砚秋低垂的额头上。

    沈清霜看见她猛地抬头,脸上的血痕混着汗水,却仍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陆司令可听过《赵氏孤儿》戏子虽贱,也知何为一诺千金。

    街角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林玉笙带着七个戏班兄弟转过照壁,手中握着的却是练功用的竹刀木枪,阳光穿过枪缨穗子,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

    放开小霜!

    他的吼声惊飞了墙头的麻雀,却在下一秒被拉枪栓的脆响淹没。

    士兵们端着步枪逼近,刺刀在日头下泛着冷光,陆承渊的笑意漫上眼角。

    原来不是来唱戏,是来演《荆轲刺秦》

    沈清霜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看见林玉笙被按在地上,竹刀

    当啷

    落地。

    戏班兄弟王班主的木棒刚挥起,就被枪托砸中手腕。鲜血滴在青石板上,和苏砚秋膝头的血混在一处,竟像戏台上画脸谱时打翻的胭脂盒。

    而苏砚秋仍跪着,脊背挺得比戏台上的旗杆还直,仰头盯着陆承渊的目光。

    让沈清霜想起三年前她们在城墙上看见的落日

    ——

    那样炽烈,那样孤绝,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烧成灰烬。

    夕阳终于漫过大帅府的飞檐,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苏砚秋的影子蜷在地上,却有股不屈的劲;

    林玉笙的影子被踩在靴下,却仍在挣扎;

    陆承渊的影子笼罩着他们,像座永远推不倒的山。

    沈清霜忽然想起苏砚秋曾在《牡丹亭》的剧本里夹过片枫叶,枫叶上写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此刻她望着窗外的血阳,终于明白,这世间最烈的情,从来不是戏文里的游园惊梦,而是明知前路是刀山火海,仍要为彼此跪成一座碑。

    6

    月光下的诀别

    枪声如撕裂绸缎的锐响,将大帅府的夜色绞成碎片。

    沈清霜被林玉笙拽着跌跌撞撞奔逃,戏服上金线绣的牡丹在泥浆里拖拽,拖出蜿蜒的暗红轨迹。

    青砖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青瓷茶盏,锋利的瓷片扎进鞋底,与血迹混作黏稠的泥浆,每跑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廊的朱漆木柱被子弹打得木屑横飞,飞檐下悬挂的宫灯在气浪中剧烈摇晃,烛火将追兵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化作张牙舞爪的恶鬼。

    从后门走!

    林玉笙猛地将她抵在冰凉的太湖石旁,漆黑的眸子里映着远处摇曳的火把。

    他扯下外袍的动作太过粗暴,盘扣崩落在地,暗纹绸缎裹住沈清霜肩头时带着他身体的余温。

    夜风裹挟着浓重的硝烟灌进咽喉,沈清霜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混着追兵的叫骂,突然被林玉笙用力推向月亮门。

    月光穿透爬满紫藤的花架,在青砖地上洒落斑驳银辉,而她发间的珠翠正顺着回廊的排水口,叮叮咚咚滚落进黑暗。

    转身的刹那,空气突然凝滞。

    沈清霜感觉脖颈一热,温热的液体顺着锁骨滑进衣领

    ——

    那是林玉笙喷溅的血。

    他的身体缓缓前倾,后背炸开的血花浸透戏服,金线绣的蟠龙扭曲成痛苦的形状,仿佛在硝烟中做最后的挣扎。

    师兄!

    沈清霜的尖叫被呼啸的子弹击碎,她扑过去时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尖锐的疼痛反而让她看清林玉笙瞳孔里逐渐消散的光。

    林玉笙倒在她怀里,喉间发出破碎的气音,嘴角溢出的鲜血顺着下颌滴落在沈清霜手背。

    月光穿过藤蔓的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织就细密的网,恍惚间竟与戏台上勾脸时的油彩重叠。

    小霜……

    他颤抖的手指抚上她泪痕交错的脸,指腹的老茧带着常年握马鞭的粗糙,却在触及她皮肤时变得轻柔,去寻苏姑娘……

    她能护着你……

    记忆如潮水漫过破碎的夜色。

    那年她不过是个缩在戏箱旁抽噎的小丫头,林玉笙晃着油纸包撞开后台门,掰开温热的桂花糕塞进她掌心:以后师兄罩着你。

    他说话时眼睛弯成月牙,嘴角沾着金黄的糕屑,身后戏台上的锣鼓声正喧天。

    此刻同样的手沾满鲜血,却仍固执地想要擦去她的眼泪,最终无力地垂落在青砖地上,惊飞了墙角避雨的蟋蟀。

    师兄,你醒醒……

    沈清霜将脸埋进他染血的衣襟,泪水混着血水浸透戏服上的云纹。

    林玉笙的体温正从指尖迅速流逝,可他嘴角仍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想起了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他们在戏楼后院练枪棒,沈清霜被枪缨缠住头发,他蹲在地上耐心拆解,戏台上方的汽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记忆深处。

    追兵的脚步声震得青砖发颤,火把的橙红光芒穿透雨幕。

    沈清霜将林玉笙的手贴着脸颊,感觉最后一丝温度消散在潮湿的夜风里。

    她缓缓起身,从他腰间抽出短刃,染血的戏服在风中猎猎作响。

    远处传来梆子声,混着此起彼伏的枪声,恍惚间竟像是戏台上催场的锣鼓,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在幕后为她叫好。

    7

    暗夜里的坚守

    金陵的梅雨季总带着股子黏腻的狠劲,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梧桐树叶滴着水珠子砸在油纸伞上,像无数碎银在蹦跳。

    苏砚秋贴着女大围墙上的爬山虎站定,指尖摩挲着《昭明文选》凹凸的书脊

    ——

    第三页和第四页之间,藏着用米汤写的城防图,火漆印子还带着体温的余温。

    雨丝顺着伞骨在她脚边织成水网,远处巡逻队的马灯转过街角,皮靴踩过水洼的

    啪嗒

    声,和她心跳的节奏诡异地重合。

    先生,这边!

    墙角的夹竹桃忽然晃动,三盏罩着蓝布的灯笼探出光晕,映出三个缩着脖子的身影。

    最前面的女生袖口磨得发白,却在布包边缘绣着朵小巧的红梅

    ——

    正是上个月沈清霜教她们绣的花样。

    苏砚秋刚跨出半步,靴底在青苔上打滑,她猛地攥紧伞柄,听见身后巡逻兵的对话混着雨声飘来:这鬼天气,共党说不定就藏在哪个水洼里...

    布包接过的瞬间,苏砚秋的指尖触到包内侧凹凸的针脚

    ——

    那是沈清霜惯用的缠枝纹针法,针脚间还夹着半片干燥的桂花瓣。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城南客栈,沈清霜隔着铁栅栏塞给她的手帕,边角绣着同样的红梅,花瓣里藏着极小的蝇头小字:大帅府西厢第三根廊柱是空的。

    此刻学生们举着灯笼在前引路,身影在雨幕里拉成晃动的皮影,她忽然看清最右边男生颈间的银链

    ——

    正是沈清霜戏班弟子才有的平安锁。

    大帅府的滴水瓦当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沈清霜贴着廊柱前行,绣花鞋尖避开第三块会吱呀作响的青砖。

    袖口的翡翠镯子被她提前摘下,却仍能听见自己心跳在空荡荡的回廊里回响。

    书房雕花窗棂漏出的月光,将博古架上的青瓷花瓶切成两半,阴影里的貔貅摆件瞪着琉璃眼睛,仿佛在监视每个冒进的脚步。

    暗格的铜环生了些绿锈,沈清霜用帕子裹住才敢转动

    ——

    这是她第五次潜入,前四次都因守卫临时换岗无功而返。

    当第七声更漏响过,暗格

    咔嗒

    弹出的瞬间,她听见偏房传来守卫的鼾声,混着雨水敲打芭蕉叶的沙沙声。

    文件上的油墨味带着股子酸腐气,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照片:陆承渊穿着和服与日军大佐碰杯,背后的屏风上,寒梅正在风雪里折枝。

    中日亲山矿产开发契约

    几个烫金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沈清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第十二条写着

    浦口铁矿开采权移交大日本帝国,墨迹旁盖着猩红的朱砂印,像道永远止不住的伤口。

    她忽然想起苏砚秋在戏班后院说的话:你看那《正气歌》里写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

    ,如今我们唱《牡丹亭》的,总不能让杜丽娘的坟头,都插上太阳旗。

    指尖划过纸面,鲜血渗进

    亲善

    二字,将

    善

    字的口字旁染成狰狞的血洞。

    更夫的梆子声在雨夜格外清亮,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鹭。

    沈清霜将文件折成三折,塞进贴身的肚兜里

    ——

    那里还贴着苏砚秋去年送她的护身符,绣着

    山河永安

    四个字。

    转身时,窗棂上的雨珠突然密集起来,像谁在天上打翻了水盆。

    她隔着玻璃望向东南方,那里的雨幕中,偌大的钟楼尖顶若隐若现,仿佛看见某个撑着油纸伞的身影,正穿过层层雨帘,走向未知的黎明。

    雨滴顺着伞骨在苏砚秋眼前织成水幕,她目送最后一盏灯笼拐进胭脂巷,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枪栓拉动的脆响。

    什么人

    巡逻兵的马灯照在她脸上,油纸伞下的面容苍白如纸,却在低头时看见对方靴底

    ——

    正是沈清霜说过的,日军特有的翻毛牛皮靴。

    手指悄悄勾住伞柄机关,藏在伞骨里的短刀即将出鞘,巷口突然传来野猫撕心裂肺的叫声,惊得巡逻兵猛地转身。

    趁此间隙,苏砚秋拐进旁边的裁缝铺后巷,脚底的木屐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鼓点。

    雨水顺着下颌滴进领口,她却想起沈清霜被囚禁前最后一次见面:戏台上的《桃花扇》刚唱到

    扇底桃花,染就鲜血,大帅府的卫兵就冲上后台。

    沈清霜卸到一半的妆容混着泪水,却在被拖走时向她比了个

    三

    的手势

    ——

    如今她终于明白,那是暗指书房第三排书架的暗格。

    雨越下越大,苏砚秋摸了摸怀里的《昭明文选》,书脊上的密信还在。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不知是野猫触动了陷阱,还是同志们已安全撤离。

    她收紧衣襟,绣着红梅的布包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沈清霜此刻的体温。

    在这漫长的梅雨季里,两个曾在戏台上唱尽风月的女子,正用各自的方式,在墨色般的夜色里,绣出一朵永不凋零的红梅。

    8

    战火中的约定

    硝烟呈暗黄色翻滚,像煮沸的泥浆裹着焦木碎屑,将断壁残垣间的青天染成铁锈色。

    沈清霜踉跄着撞在半面焦黑的照壁上,戏服下摆的月白缎子被碎砖棱角刮出三道毛边,暗红血渍正从膝头伤口渗出。

    那是方才被气浪掀翻时,碎瓦片在腿上划开的三寸长口,血珠顺着绸缎纹路聚成细小的溪流,在战火熏染的布料上洇出不规则的花斑。

    远处发电厂的锅炉爆炸掀起气浪,砖石混着燃烧的木梁如陨石般砸落。

    沈清霜被震得跌坐在地,耳膜里像塞着无数碎玻璃,嗡嗡作响间听见头顶传来

    咔嚓

    声。

    抬头只见戏楼二层的飞檐正缓缓倾斜,彩绘的飞天仙女在木屑纷飞中剥落,金粉混着烟尘簌簌落在她肩头。

    她撑着开裂的朱漆木柱站起时,忽见巷口涌动的人群如潮水般退潮,有人尖叫着

    鬼子的坦克来了,抱头向巷尾的防空洞狂奔。

    就在这波溃退的人潮中,那个逆着人流而来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

    苏砚秋的灰布长衫前襟烧出几个焦洞,右袖几乎只剩半截布片,发间卡着半片仍在冒烟的琉璃瓦,暗红的血迹从额角蜿蜒至下颌,她浑然不顾。

    他手里攥着个牛皮纸袋,另一只手护着腰间的枪套,每跑几步就要侧过身躲避横飞的流弹。

    当一颗子弹擦着她耳际掠过,在三米外的砖墙上打出碗口大的窟窿时,沈清霜清楚看见她睫毛剧烈颤动,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方向。

    清霜!

    她的呼喊被近处的炮击声撕成碎片,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沈清霜伸出手,指尖在硝烟中触碰到她的手腕。

    那双手曾在月夜里为她调试胡琴弦轴,指尖总带着松烟墨的清香,此刻却冰凉如铁,掌纹里嵌着细碎的沙砾,虎口处新结的血痂蹭过她掌心,像块烧红的炭。

    她这才注意到她长衫下露出的绑腿,军绿色布料上沾满泥血,裤脚处绣着的半朵玉兰花,正是三年前她亲手为她绣的戏服纹样。

    油纸包塞进掌心时带着体温的余温,桂花香混着硝烟味钻进鼻腔,刹那间将时光拉回三年前的雨夜。

    那时苏砚秋抱着淋湿的胡琴闯进后台,琴袋上绣着的

    砚秋

    二字已被雨水晕开,她甩着湿漉漉的刘海笑说:听说你要排《游园惊梦》,这杜丽娘的魂儿,得配上二泉调才够幽怨。

    此刻她的声音却像浸了碎玻璃,每说一个字都要咽下咳嗽:等...

    等城墙上的太阳旗降下来,我们就去老周头的摊子,你点桂花糖糕,我要...

    要碗赤豆元宵...

    话音未落,左侧传来坦克履带碾压碎石的轰鸣。

    苏砚秋猛然转身,沈清霜看见她腰间的驳壳枪已抽出半截,枪柄上缠着的红绳穗子,正是她去年绣了送她的平安符。

    她的背影在火光照映下被拉得老长,清瘦的肩胛骨间背着个鼓鼓的帆布包

    ——

    那是她上个月刚为她补好的琴袋,此刻却被血水浸透,渗出的水渍在长衫上画出不规则的地图。

    当第一发炮弹落在戏楼前的青石板上时,沈清霜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想喊他的名字,想叫她回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汇入巷口的黑影里。

    手中的油纸包发出细碎的响声,半块糖糕上凝着的水珠滚落指尖,分不清是空中的硝烟凝结,还是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冲锋号,像极了戏台上催场的锣鼓,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抱着胡琴,在幕布后对她笑说

    别怕,我给你打拍子。

    戏楼飞檐上的铜铃在气浪中剧烈摇晃,叮咚声混着砖石崩塌的巨响,织成一曲破碎的离歌。

    沈清霜将糖糕紧紧按在胸口,能清晰感受到糕体表面的桂花碎硌着掌心

    ——

    这是她们约好的暗号,是藏在甜香里的生死契约。

    当又一轮炮击掀起的气浪将她掀翻在瓦砾堆里时,她望着漫天火光,忽然想起苏砚秋曾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战火蔓延,你就带着糖糕往城南跑,那里的槐树会记得我们的琴谱。

    硝烟渐浓处,她看见街角的老槐树正在燃烧,树冠如巨大的火炬照亮半边夜空。

    怀中的糖糕渐渐被体温焐热,桂花香却愈发清晰,仿佛穿越了十年光阴,带着那年梅雨季的潮湿,带着戏台上的脂粉香,带着那双曾为她描眉的手的温度,在这血色黄昏里,织就最后一道温柔的梦。

    9

    山河无恙

    南京城的冬天总爱下冻雨,青石板路被浇得发亮,映出戏园子门楣上清霜阁三个鎏金大字。

    沈清霜倚在二楼雅间的雕花窗前,看伙计将褪色的戏报换下,新贴上的《牡丹亭》海报上,自己眉眼含春,水袖欲飞,倒像是十年前刚登台时的模样。

    先生,明儿的戏票又售罄了。戏班班主搓着手进来,鬓角新添的白发在灯笼光里微微发亮。

    自打您从上海唱红了回来,南京城的戏迷都疯魔了。

    沈清霜转回头,镜中那张被脂粉修饰过的脸,眼角细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

    她指尖划过胭脂盒,想起苏砚秋总说她素面朝天时,倒比上了妆更像杜丽娘。

    锣鼓声从后台传来,催场的小徒弟在门外轻声唤:沈老板,该您上场了。

    沈清霜深吸一口气,戏服上的银线绣凤在烛火下流转,恍若活物。

    台帘掀开的刹那,满堂喝彩声浪涌来,她踩着碎步款款而出,水袖轻扬间,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刚出口,前排有妇人掏出手帕拭泪。

    这样的场景已重复无数次。

    沈清霜唱着唱着,目光总会掠过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在某个瞬间,仿佛看见月白长衫的身影立在戏台中央,怀中抱着那把旧胡琴。

    可定睛细看,只有油头粉面的达官显贵,或是痴迷戏曲的文人雅士。

    散戏后回到化妆间,丫鬟端来的银耳羹早已凉透。

    沈清霜对着镜子卸去妆容,露出素净的面容。

    这十年间,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就连上海的富商都愿出天价聘礼,她却总是摇头。

    班主劝过,老姐妹们也劝过,她只是笑着说:我这戏还没唱完呢。

    雪是半夜开始下的。

    沈清霜被冻醒时,窗棂上已结满冰花。

    她披衣起身,发现案头放着封信,牛皮纸信封上只有沈清霜亲启几个小字,字迹熟悉得让她心颤——是苏砚秋的笔迹。

    颤抖着拆开信封,泛黄的信笺上只有两句诗: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墨迹有些晕染,像是被泪水浸过。

    沈清霜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在纷飞的弹雨中,苏砚秋塞给她的油纸包,半块凉透的桂花糖糕,还有她转身时腰间露出的枪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

    沈清霜将信笺凑近油灯,看着字迹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化作灰烬。她想起苏砚秋说过,等山河无恙,要在夫子庙听她唱完《牡丹亭》。可如今山河已复,人却不知在何方。

    披上貂绒斗篷,沈清霜踩着积雪走向空荡荡的戏台。梆子声在寂静的戏园里格外清晰,她提起水袖,在月光下舞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恍惚间,戏台上又出现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怀抱着《牡丹亭》,含笑向她走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沈清霜轻声唱着,泪水滴落在戏服上,晕开点点水渍。

    雪落在她的发间、肩头,仿佛给她披上一层洁白的纱。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声与唱腔交织,在寂静的夜里久久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霜停下舞步。

    戏台前的空地上,积雪已被踏出深深浅浅的脚印,像是时光留下的痕迹。她望着远处的夫子庙,那里的灯火在风雪中忽明忽暗,如同她心中渺茫的希望。

    第二天,戏园里传出消息,沈清霜大病一场,暂不登台。

    南京城的戏迷们纷纷惋惜,却不知那个唱了十年《牡丹亭》的女子,正蜷缩在床榻上,守着一炉将熄的炭火,望着窗外的残雪,等待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约定。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清霜偶尔会在午后翻看苏砚秋留下的旧琴谱,指尖拂过泛黄的纸张,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她抚琴时的温度。

    有时她会去夫子庙转一转,在从前买桂花糖糕的铺子前驻足,看着新店主忙碌的身影,回忆着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岁月。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一年。某个黄昏,沈清霜在戏园排戏,突然听到外面一阵骚动。

    她掀帘望去,只见戏园门口站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人,背着把旧胡琴,头发花白,面容沧桑。那人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与她对视,轻声说了句:清霜,我来听你唱完《牡丹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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