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她唯一能感知的重量。
机械运转的声音,混合着新朋克乐队的嘶吼与噪音,彻底地充斥着他们的感官。
池晏察觉到她愉悦的神情。
他的薄唇贴在她耳边,浅浅的呼吸,也被卷进了漩涡般的气流里。
“很开心?”他低声问。
松虞不说话,只是大笑着点头。
于是池晏重新打开了手机,很认真地说:“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再延长十分钟。”
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并且十分惊愕地看着他:“那我会吐的!”
实际上现在她都已经被转得有点晕了。
但背后这家伙显然没有任何不适,只是若无其事地抱着她,甚至于还有闲暇轻轻凑近过来蹭她的脸。像一脸餍足的大猫。
松虞:“难道你不晕吗?”
“为什么会晕?”池晏很不解地问。
松虞:“……”
她简直觉得抱着自己的男人并非血肉之躯。
而是什么被千锤百炼过的钢铁仿生人。
而池晏已经抬起了手,重新点了点屏幕。
当然,他的手都是极稳的。
狂风骤雨的海底立刻恢复了平静。
这地方重新变回了正常的旋转木马,连背景音都变成了和缓的钢琴乐。
“不舒服怎么不告诉我。”池晏说。
松虞只是揶揄地看着他:“我相信你是从来没来过游乐园了。”
“嗯?为什么?”
“谁能忍受在摇摆大章鱼上玩整整十分钟啊?”
但他又垂着眼道:“我以为你喜欢。”
松虞顿时有些怀疑地看着他:“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狂野吗?”
“你是挺野的。”他轻轻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
松虞作势要反驳。
但他又说:“因为你刚才说,游乐园的每一个项目都只能玩几十秒一分钟,好像很不划算。”
她一怔:“你还记得……”
刚才两人散步的时候,松虞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大堆自己的事情。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究竟说过什么。
根本没料到,他连这样细枝末节的地方都能记得这么清楚。
池晏说:“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她心念一动。
手指忍不住又点了点他的手机屏幕。
“怎么了?”池晏问。
“……开快点。”
“好。”
“觉得晕要告诉我。”
“嗯。”
平静的海底再一次被搅乱。
波涛汹涌。怒海翻腾。
熟悉的晕眩感再一次侵袭了她的感官。
但松虞用力地将池晏的脸掰过来,咬住他的嘴唇。
这是一个在深海里的,近乎于窒息的吻。
丝丝缕缕的光线,从蜂巢一般的幽暗管道里渗透进来,又被高速运转的转盘给无情绞碎。越晕眩,就越畅快,越自由。
她的眼前再一次出现了目眩神迷的白光。
这个男人总是有能力让自己心悸。
到最后松虞忍不住闭上了眼,沉溺在这个吻里。
她并不知道,池晏还在深深地凝视着她。
他撒谎了。
他并非从未来过游乐园。
他来过很多次。
因为他姐姐从前是一个很温柔,也很有生活情趣的女人。
在“弟弟”年纪尚幼的时候,她常常会趁养父有空的时候,撺掇大家一起去游乐园玩。而养父当然也乐于在这种小事上宠她。
出于安全问题的考虑,他们会挑一个傍晚或是工作日,将整个游乐园都包下来。
再没有其他人打扰,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园中畅游,就像现在这样。
偶尔池晏会恨自己的记性这么好。
所以他依然记得那个画面。
空旷而繁华的园区里,他姐姐被养父搂在怀里,另一只手则牵着他的“弟弟”。小孩手里永远捏着一只最爱的气球。
三口之家其乐融融地走向琥珀色的夕阳。
而他呢?
他始终只是一个……
隐匿在黑暗里的保镖,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
那个小家庭的快乐与他无关。
他痛恨游乐园。
也痛恨从前与此有关的记忆。
直到现在。
他终于也有家了。
他的家,他的爱人,就在他怀中。
在这个怪诞的、永不打烊的游乐园里。
他终于再一次能和童年的自己告别。
*
等到旋转木马终于暂停时,居豪胆战心惊地、一脸菜色地从电梯里爬了下来。
电梯门开的一瞬间,他没忍住,抱着旁边的垃圾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松虞就坐在不远处,当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眼见居豪如此狼狈,她想要站起来,过去递张纸给他。
但池晏却紧紧地箍着她的腰,不肯放人。
“松开。”她说。
池晏:“不松。”
不仅不肯松手,他甚至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你也不许看。”他说。
视线陷入一片漆黑。
松虞气极反笑:“您几岁?”
低沉的气声在她耳边响起。
池晏说:“反正不要看他。”
他感受着她的睫毛在他掌中颤抖。
像脆弱的蝴蝶。
过了一会儿,居豪将自己的晚餐吐得干干净净,整个人都已经接近虚脱。
他慢吞吞地往外走。
却看到陈导演和Chase……坐在一个非常可怖的生物里。
那是一只硕大的灯笼鱼。
它既短又扁,腹部却圆凹地膨胀着。体表没有鳞片,暗黄而斑驳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绒毛状细刺,远看甚至像长了无数只眼睛,令人心惊胆战。
但最可怕的,当然还是上下颚两排尖锐而粗长的牙齿。
密密麻麻,比起鲨鱼的利齿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美丽而端庄的陈导演,竟然就坐在这条灯笼鱼漆黑的嘴里。
Chase在身后抱着她。
这画面有种危险的美。
仿佛他随时都要将她给拖进怪鱼的喉咙里,两人一并被深海无情吞噬。
但居豪显然无法欣赏。
不仅无法欣赏,而且生气。
一定是这个没品味的老男人强迫陈导演坐这么恶心的鱼!
他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
走到一半时,松虞却关切地看着他:“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居豪:“!”
机会来了。
他微微低着头,一秒变脸。
接着就楚楚可怜地抬起头来,非常添油加醋地讲了自己刚才遇到的一系列惨事:他是如何为了电影和剧本着想,才抢先上楼去挑选座位;又如何为了找她,惨烈地从座位上摔了下来,差点给摔出个脑震荡来。
既然已经如此凄惨了,四舍五入——
“陈导演,我这都算是工伤了吧?”居豪泫然欲泣地说。
池晏在旁边轻哂了一声。
好一个工伤。
松虞:“……”
她立刻明白了居豪是怎么被摔到的。
毕竟她是亲眼看着池晏在自己面前,饶有兴致地按下启动键。
她推开了池晏,从灯笼鱼里站出来,安抚了居豪几句,又从旁边给他拿了一瓶矿泉水过来。
等到对方到一旁漱口的时候,她才毫不留情地瞪了池晏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是小学生?还玩这么幼稚的把戏?”
池晏微微一笑:“亲爱的,你说反了。”
“父亲教训儿子,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松虞:“……”
她都快忘了这茬。
这男人竟然还记得。
*
既然都撞到了头,又这么凄惨地吐过了一次了,松虞当然劝居豪赶紧回去休息。
“那您呢?”对方眼巴巴地说。
“我陪他再逛一会儿。”松虞指了指池晏。
毕竟他明天就要去首都星出差,不知要分别几天。
“那我也不走了。”居豪坚决地说,“我得多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这真是错漏百出的借口,连松虞都听出来了,池晏更加一眼就看穿了他在打什么主意。
他嘲弄地抬了抬眼,打算说句什么来奚落他。
但松虞却一把捂住了池晏的嘴,并且压顶了声音道:“……你教训儿子还没教训够呢?”
他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嘴唇轻轻贴着她温热的手掌,目光幽沉,好像想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移开了她的手。
“行。那就让你儿子跟着吧。”
长腿一迈,他揽着松虞继续往前走。
“天伦之乐嘛。”池晏好整以暇地说。
松虞:“……这个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他轻笑一声:“不要在乎这些细节,亲爱的。”
居豪锲而不舍地跟在后面。
并且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地位已经彻底地改变了。
但更可怕的是,接下来,池晏真像是哪根筋错乱了一样,很认真地以父亲的身份自居。
他们经过了一个机械射击摊。
戴着猎鹿帽、手持大烟斗的维多利亚时代仿造人,在白天看或许会很有趣。但此刻,在蒸汽灯下,那张明明暗暗的脸,栩栩如生的人造皮肤,玻璃球做的假眼珠,多少也有几分恐怖谷效应。
居豪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
没有想到,池晏和松虞却定定地站在了摊前。
他只好硬着头皮也往回走。
但他根本更不知道,这两个人之所以会留下来,也是……因为他。
池晏饶有兴致地对她咬耳朵:“给你儿子赢点小礼品啊。”
她很无语:“你还来劲了?”
“这不是你说的吗?”他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