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阿伯,可手速特别快,白色蒸汽从烟囱里不停往外冒,蒸屉一抽一关,一条冒着热气的肠粉便出炉了。
旁边的阿婶负责下一步,晶莹剔透的粉皮裹不住内里丰富的肉馅和青翠生菜,焦糖色的酱油从铁勺里倒落淋在肠粉上,最后撒上一颗颗菜脯粒,苏曈光是这么看着已经快收不住自己的口水。
“你看看,是吃牛肉、猪肉、还是海鲜?”巫时迁抱着头盔站到她身旁。x02
“你吃什么呀?”苏曈抬眸问他。
“我只吃牛肉的。”他可以天天吃牛肉肠粉都不会腻。
“那我跟你一样可以吗?”
“行啊,你先去找张桌子坐吧。”巫时迁看了眼店内,“没位置的话就等一等,应该很快会有人走。”
等前面的顾客走开之后,巫时迁往前走了一步,站到老板旁边:“明伯,两条牛肉。”
阿伯抬眼见是巫时迁,一下子就乐了:“你小子终于肯来了啊!我以为你搬去东区后就把我们二老忘了!”
“我哪敢啊,东区都没有几家像样的肠粉店,我天天挂念着你们呢。”巫时迁掏出烟盒,习惯性地递了根烟给他,可老板摇着头不收。
“他戒烟啦,去年生了场大病,怕死咯,现在可不敢抽烟了。”老板娘笑着搭腔。
巫时迁听她这么一说,才发现老板瘦了许多,两鬓的白发丛生。
他收回烟,自己也不抽了:“那你现在身体还好吗?”3704
明伯哈哈大笑,把奶白的粉浆倒进蒸屉里:“我觉得还行,至少还能给你们做多几年肠粉!”
“诶,你妈妈刚刚也来买肠粉了,才走了十来分钟吧,你弟陪她去买菜。”他对着巫时迁说。
巫时迁心里咯噔,还好晚来了一点儿,要不然碰上面了,得被黄妍缠住不放。
他看了眼苏曈,小孩已经坐下了,还拿着纸巾擦着桌子。
老板娘突然感慨了起来:“你们这群小孩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感觉不久前你弟还跟在你身后光着屁股跑,现在他都和你差不多高了,一转眼,现在都要准备上大学了。”
“水山大学是吧?怎么他不考去其他城市的大学啊?”明伯抽出另一屉已经成型的粉皮,倒入腌制搅拌好的牛肉,再次推回到蒸炉里。
“是啊,我妈哪舍得让他离家千里远?巴不得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天天看着。”巫时迁笑笑,“不聊了,你忙吧,我先进去坐。”
老板娘看了眼巫时迁坐下的位置,手肘猛地撞了一下老伴。
“诶诶诶,痛!干嘛呢?”明伯两手都忙着,没法抽出手揉腰。
“那小子带一小姑娘来的……”老板娘压低了声音。
明伯回头瞥了一眼:“这有什么稀奇的,他高中时候不就经常带女同学来吗?”
老板娘把打包好的肠粉递给客人,扁扁嘴。
她直觉这次不太一样。
苏曈一直留意着店门口的巫时迁,不过肠粉机轰出的蒸汽声音太大,她没能听清巫时迁说什么。
“你和这家店的老板很熟吗?”她问。
“对啊,我爸妈家就住这附近,我在这儿从小吃到大。”巫时迁回过身,指了指门口斜对面,“呐,我的高中就在对面。”
苏曈噌地坐直了身子,探头探脑地看着店门外,巫时迁起了坏心,也坐直身子,故意挡住她的视线:“怎么?很想看我的学校?”
是啊,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啊。
可苏曈说不出口,她摇摇头说道:“只是想象不出你高中是什么样子的。”
今天的阳光那么灿烂明朗,可她却得把这份光明驱逐出暗室,不愿让人窥得她这份有些古怪的迷恋一分一毫。
只有自己藏得越隐秘,巫时迁才不会感到困扰。
“我的高中?”
巫时迁想了想:“就普通的高中生咯,坏学生那种,打篮球、逃课……反正除了读书,其他的事情都做了吧,是不是跟你的高中生活很不同?”
“嗯,我高中是住宿的,学校管得严,同学们都只知道读书考试,周末回家了也只是宅在家里看书,我是不是很无趣?”
“那没法跟我比啊,大部分小孩都是这么过来的吧,你们现在的考试压力也大,我弟跟你一样大,和你一样乖得很。”
巫时迁想到昨晚的朋友圈,觉得其实这样简简单单的高中生活也挺好啊,和无趣挂不上钩。
苏曈第一次听到巫时迁聊起家里的事,正想接着问他的弟弟考的是哪间大学,这时两盘冒着热气的肠粉在他们面前搁下。
老板娘多看了水灵灵的小姑娘一眼,用方言问着巫时迁:“这是你女朋友呀?”
巫时迁和苏曈用的是普通话对话,他一时忘了转换语言频道,摇头否认:“不是,只是朋友家的小孩而已。”
看吧苏曈,他来高铁站接你,今天当你导游,给你戴机车头盔,都只是因为你是叶瑄的女儿而已啊。
所以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别总胡思乱想了,知道吗?
筷子挑破了水晶般的粉皮,裹住咸香多汁的牛肉,刚做好的肠粉热气滚滚,烫了苏曈的舌尖,她忍住了痛,没出声。
“好吃吗?”巫时迁吃得快,铁盘里的肠粉已经少了大半条。
苏曈让自己咧开嘴,要笑得比阳光还要明媚:“嗯,好吃的。”
结账的时候苏曈想扫码支付,老板娘笑嘻嘻地说那小子已经付好钱啦。
“走吧,我们去下个地点。”导游老巫跨腿上了车,像手里真举着一面隐形的导游小旗子吆喝着。
苏曈套上头盔,两手在下巴处调整着安全扣,巫时迁问:“要我帮你弄带子吗?”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她还是对着车镜,这次她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穿带子,没一会儿就弄好了。
这次上车时她避开了搭住巫时迁的肩膀,改为扶着后椅垫借力,一踩一跨就上了车,她没抓巫时迁衣角,往后坐了一些,只虚扶着她和巫时迁中间一小块坐垫。
“我好了巫老师,可以出发了。”她说。
巫时迁察觉到什么,可他什么都没说。
他跟老板夫妇道了别,准备往下一个地点开。
苏曈还是看了一眼巫时迁的高中,透过围墙上的铁杆能瞧见一角篮球场,和她学校的篮球场没什么差别,斑驳的草绿色,被砂红色的跑道包围着。
苏曈想着,如果巫时迁和她同龄,或者高她一两个年级,那她便能在放学后混进人群中,在篮球场边看他如何娴熟地运球上篮。
也可以在下课时找机会经过他的教室偷偷寻找那抹修长的身影,在他即将回过头的时候,撇开视线快步离开。
运动会上为他奋力呐喊助威,课本空白页里写满他的名字再擦掉。
或者,她和巫时迁同龄,她可以学会冷静沉着,学会堂堂正正看着他的眼睛,她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好,不再青涩幼稚。
苏曈想,或许这样的她能更有勇气把自己深藏的心事说出口,也无需等待他的回答,无论对方接不接受,她都可以洒脱地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她和巫时迁离得依然很近,橙花是干净清爽的,阳光是耀眼明亮的。
只可惜巫时迁不是在篮球场上奔跑的少年,她也不是无所畏惧的成熟版苏曈。
第十二章
迷人
从肠粉店离开后,巫时迁先带着她去了中山公园。
叶瑄的一些里有出现过她小时候的回忆,苏曈便按照着那些文字线索去找寻母亲生活过的轨迹。
迂回穿梭在怪石嶙峋的假山里,苏曈能看见四五岁的叶瑄,拉着父母的手蹦蹦跳跳的模样,那是现在挂在她家里墙壁上泛黄的老照片。
经过开着门却空无一人的溜冰场,苏曈能看见曾经的叶瑄和男生手牵着手学旱冰,最终摔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是母亲的初恋。
被磨得光滑的大象石头滑梯,售票员昏昏欲睡的儿童乐园,散发着八十年代气息的动物园贴画,苏曈用手机记录下画面,也偷偷将巫时迁的背影存放进相册内。
苏曈原本只是计划一个人完成这趟旅程,没曾想,她找到了母亲存在过的痕迹,也给自己增添了一段新的回忆。
明年今日,也许手机会智能地提醒她,她有一段2020年属于夏天的记忆。
站于琉璃碧瓦的九曲桥上,苏曈趴在朱红木栏杆上看湖中成群的红锦鲤和三三两两的青头鸭,她接过巫时迁特意去买来的鱼饲料,阳光把她的眼角烤得发烫,她轻声说了声“谢谢”。
巫时迁拎着一黑一白俩头盔,弓着背也倚在栏杆上,看绿湖里的鱼儿们争先恐后抢夺着饲料,胖鸭子也来分一杯羹。
说实在话,如果不是因为苏曈,他估计也没机会再踏进公园,真忘了上一次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3902
他家里也有他穿着白背心黑凉鞋、站在假山顶端当“山大王”的泛黄照片,应该是巫青山拍的吧。
他也在旱冰场滑过冰,他拉起女生的手,像立下山盟海誓一般对女孩说,别怕,我会一直牵着你的,老屋的发小们还在场边起哄,可现在他连那姑娘的名字都忘记了。
那些被厚厚灰尘蒙住的画面,一点一点地露出了原本的样貌。
如果不是身边这个女孩,可能巫时迁会选择让它们继续尘封下去。
他看着苏曈往湖里抛着红色颗粒鱼饵,或许是对着鸭子说,也或许是自言自语:“哎呀。别抢鱼饲料啊!你们是鸭子来的……”
正午的公园没几个人,九曲桥上的凉亭下有几个老伯听着潮曲冲着功夫茶,一直在身边缭绕的茉莉淡香揉进了茶香里,被艳阳煮熟,是杯刚沏好的香茗。
茶汤本该烫口,但巫时迁入口时发现,温度正好。
从公园出来后,一日导游巫时迁带了苏曈去这两年刚修缮保护好的老街。
叶瑄笔下的老街还处在破落凋敝的废墟状态,苏曈不禁想,如果母亲能看到重新繁华起来的老街该有多好。
老街不通车,阳光在这里穿越过了年代,连风都变得温柔。
修葺一新的重檐攒尖八角亭为核心,环形放射出一整片骑楼区,街道两旁是风格中西合璧的骑楼建筑。
苏曈站在盘绕着希腊浅浮雕的梁柱下,把对面七彩玻璃糖般的格子窗收录进镜头里,想着那拱廊上的小露台里曾经种过什么花、住过什么人。
老街已经成了必打卡的旅游景点,暑假里的游客摩肩接踵,巫时迁没带她走大路,他们避开人流穿进了阴凉的巷弄里。这里有很多老屋还没进行修缮,有些被盖上了「危房」的红色印记,房子里头早已人去楼空,连墙上的油漆都掉了色。
这里繁华褪尽,却更深得苏曈的心。
破旧木门上黑锈的锁头,斑驳墙脚处顽强生长的小花,爬满绿蔓的残垣断壁,黑且密集的电线割开湛蓝的天,安静得能听见鸟儿亲密的对话。
“巫老师,你小时候也经常来这里吗?”苏曈不太能认路,但她从开车的距离能大约推算出这里离巫时迁父母家并不远。
“也不算经常,因为这里以前很破很旧,没什么好玩。不过,我拿到第一台相机时有来这里拍照,那时候这里还住着人,不像现在这样。”
巫时迁回想着,他是2004年买的相机。
那时候他大学一个月饭钱不到一千,硬嗑了几个月白水配馒头,连女朋友都没敢谈,才存钱买了第一台单反。
买的佳能300D,而那一年还有售价六万的佳能1Ds
MarkII,这样的天价使才刚刚大学二年级的他望而却步。
那部小佳能陪伴了他接下来的两年大学时光,也让他推开一扇新的大门走了进去。
寒假时他带着相机回家,给说话还不怎么顺溜的巫柏轩拍了不少照片,巫青山夸他拍得好看时,他记得自己鼻头酸了一下。
他并不是科班出身,对摄影纯粹出自兴趣和热爱。
发小们说他有一些天赋,再加上一些幸运和不少努力,让他从圈子小白摸爬滚打到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