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眼神,顾昭前世见过很多次。但却从不曾仔细打量过他。此时看着他,才发现他即使是躺着,身材也比同龄人高大矫健很多,只是露在外面的半截双腿上缠着纱布,上面渗出一大片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那两箭,一支射在他的后膝盖,一支射在大腿,现如今都被雪叟拔了出来,丢在旁边的桌子上,带着血和肉。可他却浑然未决,只是盯着她看。就仿佛,那两支带着倒钩的箭头,不是从他身体里生生挖出来的。顾昭眼尾的余光扫过那带血的箭头,眼珠颤了颤,强提勇气迎上他的眼神。大齐人杰地灵,瀛洲城的美男子数不胜数,斯文俊雅的有,温煦和美的有,威猛健硕的有,禁 欲矜持也不少。可与他相比,终究是差了点意思。他是那种浓墨重彩的俊美,脸庞的轮廓就像是拿刀雕出来的,五官是一种极其张扬、又极其冷硬精美。但凡他出场,旁人都只能成为陪衬。尤其是那一双眼,更是深邃无比,宛如星野。时隔一世,顾昭再看到这双眼睛,不由泪如雨下。“王爷,你……找我?”她缓缓上前,整个人在颤抖。心疼、愧疚、夹杂着悔不当初,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前世的事情一股脑涌上来,她想道歉、想说自己已经不爱三皇子了,想说会好好珍惜他,到最后却一句都没说出口。床上的男人从她进门就看着她,看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才扫了眼前头,道:“你们都出去,本王和她有话说。”他的嗓音沙哑、低沉。明明没什么表情,但给人一种不可忤逆的压迫感,就连长公主都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起身离开了房间。顾缙和一众御医,也都退了出去。“你也暂时出去。”谢临渊看向雪叟。雪叟的目光缓缓从银针上转移到他脸上,像是失了神一样。打量他许久,这才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屋里只剩下顾昭和他。风被合上的门卷进来,吹得蜡烛摇晃了一下。顾昭看着他,莫名的,心脏紧绷了起来,有些紧张,“你……想跟我说什么?”许是心头沉了太多愧疚,她说话的语气变得很软。床上的人微微错愕了一下,眼底浮现出一丝丝疑惑,随后眉心微微皱起,似在思索自己是否看错了人。之前的顾昭,对他厌烦至极,哪次见面不是恶言伤人,大呼小叫,比对待街上的叫花子还不如?很长一段时间,他心里都在想,她大抵是想要他死,才会开心吧?刚刚叫她进来,不过就是内心执念作祟,想要见她一面,确定她是否真的还活着。再就是想问问……看了她好一会儿,他才沙哑道,“你过来。”顾昭走上前去,蹲在他的床边,和他面对面,想要伸手去抚摸那眉眼,手抬起来却又生生忍住,问道:“你感觉怎么样了?”她压着眼泪,但嗓音却止不住地颤抖。他眼底的诧异更深了。她难道不该说,“你怎么还没死”吗?但那双杏仁眼当中,担忧却是真真切切,还夹杂着一股浓烈的愧疚,真是叫他大开了眼界,仿佛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醒来,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男人微微凝眉,最后看着她问道:“顾昭,那日 你约我去燕南山,想跟我说什么?”顾昭看向他,见他的眼底幽深似海,许多情绪百转千回沉沉浮浮,她便明白,他什么都知道,只是等在这里,想看看她怎么说。前世,她把他当傻子,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可现在却觉得自己当时真是愚蠢得过分,他不满二十就能位极人臣,又怎么会连她那点儿小伎俩都看不懂?可笑她居然以为自己把他玩得团团转,觉得他真的如柳姨娘和宋婉晴说得那样,是个只会打仗的粗野之人,一心一意直奔那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儒雅风流的三皇子。前世,眼瞎的人不是他。是她。是她害人害己,最后还连累他失去了双腿、武功、双眼、最后被人踩着脑袋活生生打死!想到前世自己伤害他那些事情,顾昭不知不觉握住了他放在枕边的手,哽咽道,“那日,我想告诉你说,等这个夏天过去,秋高气爽没那么多雨水了,我就嫁给你,再也不去外面野了。”也算是赴你那一场,八月十五团聚的约。眼泪湿了一脸。她紧紧攥着他的手,是失而复得之后,再也舍不得松开的紧张。男人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手上,又从手上移到脸上,脑海里把她那一番话滚了一遍又一遍,眼圈泛起了一丝丝红,却又很快隐忍不见。很长一段时间,屋里谁也没再说话。顾昭看着他,他看着顾昭紧握着他的那双手,仿佛失了神。顾昭回神,想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有些无地自容。谢临渊十二岁入军营,十四岁出征,十六岁班师回朝封王,第一时间连皇上都没去见家都没回,就风尘仆仆冲到侯府来看她,迎接他的却是她的冷言相向。那年她八岁。小小年纪,却已经被柳姨娘教唆得不成样子不知轻重,不仅没有好好和他说话,反而朝着他吐了一口唾沫,让他滚远一点,说自己就算是嫁给一头猪,也不会嫁给一个军旅出身,只会打仗的粗鄙之人。那天正是八月十五。傍晚的夕阳照在他身上,他身披谢甲雄姿英发,星月兼程赶了几百里路,只想在中秋之前和她团圆。那满腔热血,就这样被浇了一盆冷水下去。直到此时,她都还记得他当时那个眼神。错愕,不解,受伤,仔仔细细打量她,一再确认,仿佛认错了人。“我不想看到你,你听明白了没有啊?听明白了就滚!”见他不走,她不耐烦的大喊。之后,便关上大门跑回了自己的院子,柳姨娘在她耳边帮腔,说,“你父亲怎么会给你订下那样的婚约啊,他就跟个傻子一样,你让他滚他都一动不动的!还是三皇子好,温润如玉,从来不这样莽莽撞撞往侯府跑!”说的次数多了,她便越发觉得三皇子好,越发厌恶谢临渊。后来,他又找过她很多次。她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到最后口出恶言,让他去死。就连这次他重伤,都是她和三皇子联合算计的。现在,她跟他说要嫁给他,别说是他,就是傻子都不会相信。顾昭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转移话题,“雪叟的医术很好,你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话说到一半,一抹温热贴了上来,男人粗粝的指轻轻扫过她眉眼,嗓音低沉而温柔:“别哭,本王没事。”顾昭浑身一颤。前世,他临死之前最后一刻,就是让她别哭。一抬眼,便迎上他温柔至极的眼神。可这一次离得太近了,顾昭却明明白白看到,他虽然看着她,但那眼神却又像是穿透了她,从她背后看到了另外一个人。那眼神是没有焦距的,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当中。顾昭不解,正要问什么,门突然响了。紧接着,传来雪叟的声音,“要换针了,有什么重要的话等好了再说……”顾昭回神,赶忙起身看向雪叟,一句“师父”到了嘴边,变成了“老伯”,紧张道:“王爷怎么样了?他的腿……还能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