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来了杏花馆,你连日子也记不清了?”伍嫂笑着说:“今日院试放榜呀!”
府衙前的街道,被童生和家属们挤得水泄不通。
月牙儿这时察觉到身高矮的坏处,踮起脚尖跳了几下,硬是没看清唐可镂和他的学生在哪里,只能郁闷道:“你瞧见唐先生他们了吗?”
吴勉原本还有些紧张,但见她蹦来蹦去,像只兔子,不禁笑了。
“不许笑我!你难道很高吗?”月牙儿嗔他一眼,不服气地比划比划,发现自己比他矮一头,小声嘟囔:“我会长高的!”
两人找了一阵,才终于与唐可镂他们会和。
唐可镂来得早,正挨着榜边,他这一次共有三个学生考了院试。
“怎么才来,马上就揭晓了!”
正说着话,人群喧嚷起来。
只见府衙门大开,一行衙役手拿大红长卷、提着浆糊桶走出来。
名次从高到低,从左至右的贴。有一位书吏站在榜边,每贴一张红纸,便唱一次名。
“壬辰年,江宁府院试第一名——”
书吏每断一句,九个声音洪亮的衙役便跟着复述一句,声音响彻云霄,众人的心也跟着一颤。
“壬辰年,江宁府院试第一名——”
“玉宁,吴勉。”
月牙儿拽着吴勉衣袖蹦起来:“勉哥儿!你是案首!案首啊!”
唐可镂并几个书院同窗的祝贺声随之响起,好像所有人都祝贺他。
这样的场景,令吴勉觉得有些不真切,好像置身于梦中。
他喃喃道:“不是重名了吧?”
月牙儿握一握他的手,笑道:“怎么可能?就是你。”
唐可镂也笑道:“欢喜傻了,快点,叫你去提学面前谢礼呐!”
众人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路来。
在许多艳羡的目光里、无数的恭喜声里,吴勉一步一步向前,恍若踩在云端。
穿着朱衣的提学微笑着,向他点额。
吴勉忽然回首,在人海中寻到月牙儿的笑颜。
他的心,渐渐静下来。
这不是梦。
是新的征途。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一点点想把文名改成《君幸食》,你们觉得怎么样?(o?▽?)o
第44章
糖不甩
吴勉考中案首,
月牙儿比谁都高兴。
她当即邀唐可镂以及书院同窗到杏花馆吃席,又亲自去吴家一趟,报喜之后请吴伯来杏花馆吃席。
今日小花园的那一张桌子,
月牙儿特意留了下来。她早早的就盘算好了,勉哥儿若是这次考中,
就当给他祝贺;若是不走运没取到好名次,便用这一桌席来勉励他。
食材是老早就备好了,
都堆在小厨房里。
一回到杏花馆,
月牙儿挽起衣袖就往厨房里去。
唐可镂等人在小花园入座,这才知道这里面竟还有一番天地。
只见一座小小的八角亭,
正好容纳一套桌椅,四周被竹屏莳花遮住,既清净又文雅。
桌上摆了一壶酒,倒出来盛在碗里,一嗅,
原来是桂花酒。
一个学生奇道:“怎么是这样软绵绵的酒,不够劲呀。”
唐可镂同学生笑道:“有什么不对的,
蟾宫折桂!意思在这里头呢。”
他今日倒是一脸的喜气,
除了吴勉考取案首之外,另有两位学生也名列金榜,
怎得不令他开心?
满满地倒上一盅酒,唐可镂吃了大半杯,啧啧道:“畅快啊。我唐某人潦倒半生,倒能教出几个得意弟子。不错,
不错。”
他拍一拍吴勉的肩,扭头同吴伯说话:“你生个了好儿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过来上果盘的伍嫂听到这句话,笑说:“我们从今以后要改口了,该叫秀才公了。”
众人笑起来,倒弄得吴勉有些不好意思,举起酒盏道:“我也不知说什么,和几位同窗一起,敬先生一杯酒。”
一轮酒喝下去,吴勉酒意竟然已经上了脸,唐可镂看了直笑:“得多练一练,不然日后应酬,吃这么一点子酒脸就红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那是,”一个同窗挤眉弄眼道:“等日后勉哥儿成亲,洞房还没进,人先喝倒了,算什么事啊!”
几位同窗立即起哄:“说好了,他日后成亲,我们非得把他灌醉不可!”
这么一闹,吴勉的脸更红了,抿唇小声道:“不要胡说。”
这时候,月牙儿正巧捧着菜肴出来,见这么热闹,不由得也笑起来:“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她刚好站在吴勉身后,腰间别着一个茉莉香囊,那花香和酒香一齐往吴勉心里钻,惊得他一下子坐直了,慌慌张张:“没说什么。”
见他这样,连唐可镂和吴伯也抚掌哄笑起来。
一桌菜上齐,满满十大碗,最先摆上桌的是一盆肉丸青菜汤。说是肉丸,其实更像是缩小般的狮子头,肥瘦相间,大如茶杯,极嫩、极细腻,含在口里,油脂与瘦肉好似立刻要化开。汤底是茶树菇、筒子骨加了香料一齐炖煮的,轻轻抿一口,鲜到五脏六腑。
紧接着还有一碗红烧肉,用冰糖炒出糖色并提鲜,切成指节大小的小块儿,像玛瑙石一般有三节。猪皮红亮又嚼劲,肥膘洁白易化,最底下的肉因被茶叶梗垫着,多出一丝清爽,很香。
一样一样的菜,每一碟光看着都叫人食指大动,最后月牙儿叫人捧出来一盘子点心,众人定眼一看,是红糖糍粑。
糍粑打得又黏又糯,下热油炸酥,再淋上红糖汁,简单、质朴,滋味却难以比拟。
唐可镂只恨自己不是头牛,否则就能有四个胃能饱餐。
起先,众人只顾着用筷子打架,等一个个吃的肚皮溜圆,才终于有力气说说话。
“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乡试在八月,你们都去吗?”一个考中了的同窗问。
“怎么着也去试试,考不考得上另说。”
“对,总要试一试,积累些经验也好。”
几个学生附和道。
唐可镂捋一捋胡须,望向一旁剥虾的吴勉:“你呢?明年考不考乡试。”
吴勉下意识看了月牙儿一眼。他静了静,才说:“去。”
“好,有志气!来来来,再吃一杯酒!”
见他们喝的开心,月牙儿叫人从小厨房里摆出来一大坛子酒。
“今日良辰美景,我也给各位备了一份礼。”
她将手在酒坛子上拍一拍:“这可是新酿的花雕酒,我今日就将它埋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等来年诸位蟾宫折桂之时,再挖出来喝,以作状元红。”
“好一个状元红!”唐可镂玩心大起,讨了一把铲子,跑到桂花树底下挖坑。
见先生都这样了,学生们也纷纷凑过去,大呼小叫。
“挖深一些。”
“挖太深了!”
“那一块没挖平,看不见吗?”
“铲子给你,你来挖。”
……
笑闹声不绝于耳,吴勉却没去凑这个热闹。趁吴伯也对着桂花树下的人笑,他飞快地将自己碗中剥好的虾仁夹到月牙儿碗里,却低垂着头,不看她。
猝不及防的,碗里忽然摆满了虾仁,月牙儿一愣。等她反应过来,捂嘴偷笑,把身子向吴勉处倾了倾:
“我还埋了一坛,在梨树下,专门给你的状元红。”
她声音柔柔的,像仲夏夜的微风。
吴勉被风吹得,心一酥,正要说话,却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哪个小兔崽子偷偷把土往我身上泼?”
是唐可镂,拎着一把铲子对着众人咆哮。
那个犯事的学生见状,立刻跑起来,绕着八角亭转圈,高声嚷嚷:“先生,我错了!”
这么一闹腾,吴勉也不好同月牙儿再说下去,只是薄唇微动,口型似两个字:“等我。”
一场闹剧,终结于一大碗新端出来的美龄粥。
看在美食的面子上,唐可镂勉为其难的和那个学生和解,并手脚迅速的给自己勺了一大碗。
酒足饭饱,众人又谈笑了一阵。不知不觉,月已至中天。
众人离去时,杏花馆也没什么客了。
月牙儿倚着门儿,见众人散去,目光始终追逐着吴勉。
他扶着吴伯,一步一步地往家去。
勉哥儿想要说什么呢?
月牙儿微微歪了歪头,回身带上了门。
天色已晚,做事的人大多回去了,只留下伍嫂和六斤在打扫残宴。
月牙儿便同她们一起收拾。
伍嫂悄声问:“勉哥儿成了秀才,姑娘也算熬出来了。”
月牙儿笑一笑,没说话。
“勉哥儿是挺不错的。”伍嫂也吃了两杯酒,说起话来也有些絮絮叨叨:“姑娘可要抓紧些,这样好的人,要早些定下才好。不然若是等他考了举人,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月牙儿将碗在水里清一遍:“可我,如今还小。”
“都及笄了,不小了。”伍嫂劝道:“我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也嫁给六斤她爹了。”
“再看吧,我如今还有许多事要忙。”
伍嫂毕竟不是她的正经长辈,也不敢多说,只换了个话题:“姑娘这些天都在外头跑,人都晒黑了些。”
“没法子,”月牙儿看了看她的手臂,果然晒成了白茶汤色,也有些懊恼:“幸亏外头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
“对了,”月牙儿向伍嫂道:“再过些时日,就要到中秋了。我预备在杏花巷办一场灯会,先知会你一声。”
“在杏花巷办灯会?”伍嫂疑惑道:“这一片地方,好像从前不办灯会的。”
月牙儿洗完碗,起身道:“新规矩,我定的。”
这时听见前院里六斤喊话说:“姑娘,吴秀才来了。”
吴勉微怔:“还是叫我勉哥儿罢。”
伍嫂也站起来,拉着女儿往前走,笑说:“秀才公多习惯习惯,日后怕还要改口呢。”
笑声远去,小花园蓦然静下来。
月牙儿手扶梨花树,笑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吴勉张了张口,有些局促。
“有些话,想问你。”
“过来说话,躲那么远做什么?我是妖怪吗?”
吴勉低眉颔首,一步步挪到梨花树旁。
月光如水,照一地树影婆娑。
两两相对,他们却谁也不说话,只并肩听着风吹叶动。
良久,吴勉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说:“若明年我能考中,你可愿做我的新娘子?”
话音方落,他像给这句话烫了一下,胸膛里的一颗心怦怦作跳。
月牙儿久久没回话。
吴勉的心,随着这沉默一点点沉下去。
他抬眸望向月牙儿,却见她目光迷离,不知在想什么。
吴勉从来没察觉到时光这样难挨过。
“有一件事我要问你。”月牙儿轻声道。
“什么事?”
月牙儿低头,用手缠扰着茉莉香囊,一圈又一圈:“其实小时候,你第一次见到的不是我。”
吴勉缓缓蹙起眉头:“什么?”
“我说,那天帮你的女孩子不是我,是……是我的一个表妹。”月牙儿的语速突然加快,猛地抬起头,把一双眼紧紧盯着他。
“所以你确定,要问我这个问题吗?”
他没说话。
月牙儿凝眸着吴勉,渐渐地,她所见吴勉的身影,朦胧在一层水雾里。像看着镜中花,水中月。
在她想要逃开的时候,吴勉终于动了动。
他朝月牙儿走近了一步,指腹印在她脸颊上,轻柔地拭去泪珠:“你之前就是为了这个,和我生气?”
月牙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微微点头。
“傻姑娘,”吴勉心疼道:“小时候那个人是不是你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想要娶为妻子的那个人,始终是你。”
听他这样说,月牙儿的泪,很快的落下来。
她用双手捂住脸,抽抽涕涕道:“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梦,我就不该在这里,我也不属于这里。”
“就算是梦又怎样?这梦里有你,就一定也有我。”
他的声音清冷而坚定。似月光照亮黑夜,虽然没有日光的耀眼,却始终伴着江上清风。
好一阵子,月牙儿才渐渐止了泪。
“不许看我。”她仍用两手捂着脸,委屈道:“妆都花了。”
吴勉轻笑起来:“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愿不愿意?”
月牙儿捂着脸起身,径直往小厨房去,把吴勉关在外头。
过了一会儿,她一手用衣袖遮着脸,一边端了碗点心塞到他手上。
“喏,送你碗‘糖不甩’,你走罢。”
月牙儿不由分说的,将吴勉一路推搡到门边,“啪”一下关上门。
门外,吴勉拿着一碗“糖不甩”,不知所措。
她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第45章
云吞面
一墙之隔,
月牙儿背抵门栏,使劲抽了一下鼻子。
妈的,她怎么这么矫情。
月牙儿拍一拍脸,
心想。
酒意上头,许多深藏心底的事便一件件浮出来。穿越来此地这么久,
她仿佛再活了一遍,每日忙忙碌碌的,
似乎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可是偶尔,
在夜阑更深、午夜梦回之时,她睁眼,
瞧见一室的冷清,一个声音便冷冷在耳边道:“都是假的。这是偷来的日子,你已经在坠机的时候死了。”
是梦?非梦?
月牙儿不知道,这时候,她只觉自己是江上浮萍,
随波逐流,不知往何处去。
方才吴勉的那句“托媒人向你提亲”一出,
她心底藏着的那个声音又冷笑起来:“假的。”
念头一起,
万般思绪争先恐后浮了出来,似黑夜,
将她紧紧笼罩住。
这样深沉的夜色,她眼中所见的天地渐渐小了,唯有一个吴勉,似一盏灯。
月牙儿不屑于拿走不属于她的灯。
所以她将实情脱口而出,
一心忐忑的等着。
所幸这盏灯照亮了夜。
有欣喜、有感动、也生气。月牙儿不想痛痛快快的答应下来,只匆匆做了一碗“糖不甩”给吴勉。
他知道糖不甩的意思吗?大概不知道。
这是一种糯米芝麻小圆子,和汤圆有些相似,但不敢将内馅放太多糖,因为还要在糖水里滚过,若内馅糖太多,只怕要甜到掉牙。煮熟后捞出,撒上熟芝麻,碎果仁。汤汁粘稠,酥滑香甜,从口里到心里,全是甜蜜蜜的。
粤省的某些地方,一直有这样的旧俗。当媒人带男方到女方家相看,若女方觉得满意,便捧出一碗糖不甩,意为亲事“甩”不了;若不愿意结亲,便捧出一碗腐竹糖水,碗里有腐竹、冰糖和白果,还有一味鸡蛋花,打的极散。别人一看便知,这□□是“散了”。
月牙儿又气又喜,心想就要为难他一下,让吴勉也纠结一会儿。
三天后再将这点心的含义传出去罢。
算了,还是明天往外说罢。
她将“糖不甩”和“腐竹糖水”的含义当作异地风俗讲给伍嫂他们听。伍嫂觉得很有趣,和杏花巷街坊闲话家常时也提起这一出,勾得人兴趣来了,便到杏花馆里,指明要一碗糖不甩吃吃看。
吃了之后,果然味道不错。一传十、十传百,这几天巷子的人家渐渐都听说了。
自然而然的,吴勉也明白了月牙儿的心意,欢喜的读了一夜的书。
他如今考中了案首,得以成为府学的廪生。不仅可以免役免粮、见官不拜,每月官府还会补贴他些钱粮。再加上吴勉是案首的消息一传出去,就有书局的老板带着钱上门,请他将这次应试的文章默下来,编辑成书,以作后来考生的参考资料。是以他如今可以专心念书,不必再为生计奔波。
今年的案首只十五岁,消息传出去,媒人们更是蠢蠢欲动。可谁知这吴家的大门,竟然是敲不开的。就连一个媒婆带着女方九担嫁妆来说亲,吴家也是一概谢绝,说是已经定了亲。
这事颇叫街坊议论了几天,然而杏花巷要办灯节的消息一出,附近几条街巷的饭后闲谈全变成了灯节。
在家门口的灯节,多新鲜呀!
人们从杏花巷路口过,能见到一左一右,拉着两幅大红布。左边的那副,用极显眼的大字写着杏花灯会何时开张的字样;右边的那副口气更大,写的是“金陵美食节”。只要眼睛没瞎,一准看得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