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风浪真大。
海面有呼啸之声,似是恶鬼在咆哮。
他没有潜下水底,因为在他即将下水之时,水面伸出一只手来。
捞上来的那人,身上有呼吸管,穿着熟牛皮的紧身衣。
他身上的血腥味很重,嘴里也在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来。
他就要死了,可他将身上的珠篓给了他。
那人说,他是寒家的死士,奉家主之命采珠,所有人都死在了海底,他在同伴的掩护下逃了上来。
「现有赤珠一颗,务必交付高公之手,万不可为外人道也……」
那珠篓,在雷雨交加的海面泛着诡异的红色。
他心跳如雷,身子在发抖,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梦。
万不可为外人道也……
死士已死,在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赤珠的存在。
他将那颗红色的珠子揣在了胸口,告诉自己,如果他不曾将这人救上来,赤珠会重新落入海底。
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他红着眼睛,咬牙回到了舟船上。
然后义无反顾地将那颗珠子放到了妻子的嘴中。
那是他生平见过最诡异的事。
红色珠子如活物一般,钻入女人的喉管,在她发青的皮肤下泛着清晰可见的红光。
最后那红光湮灭于她的肚子里。
已经死去的女人,鼓起的肚皮,开始有起伏的胎动。
可起死回生的赤珠,只能救回一条性命,它选择了孩子。
最后他呜咽、手抖、痛哭,剖开妻子的肚子。
那新生儿的存活,令族人们称奇。
他抱着自己的孩子,知道女儿的命是偷来的。
生怕被人发现端倪,从此疏远了族人,连采珠都是独来独往。
七年的时间转瞬即过,女儿乖巧听话,是他心头至宝。
可这七年来,他从没有一天放下心来。
因为谁都知道,岭南道寒家,七年前高公唯一的孙子和孙女,意外落水,捞上来后性命垂危。
高公不惜以百斛明珠为诊金,请了药王入府,最终只救回了孙子的命。
那名为寒山月的女孩,死在了八岁那年。
阿爹常唤我「傻宝儿」,说来说去,无非是因为我太过老实,是个任劳任怨永远没脾气的小孩。
我听话,懂事,但我并不是真的傻。
我能够从他们口中寻找蛛丝马迹,拼凑出完整的故事。
我知道阿爹日日惶恐,觉得自己亏欠于寒家。
他酒喝多的时候,会揉我的脑袋,靠着我的小身板,呜呜地哭,他边哭边说:「我宝儿也是阿爹的心头肉,都是一样的孩子,凭什么不能宝儿活。」
没有秘密会永远被埋藏。
当年那位为我接生的阿婆,每次见了我,都要跟族人们感慨一番,说我能活着,简直是神仙显灵。
阿爹错了,他以为世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拿了寒家的珠子,可是寒家又岂是寻常人家。
岭南道最卓绝的采珠人,经验最老道的采珠人,如今只存在于寒家。
他们为寒家出生入死,是最忠贞的勇士,如阿爹捞上来的那人,他临死之前都没想过用那颗珠子来救自己的性命。
三千多人,最精锐的队伍,筹谋多年,不知吸取了多少血的教训,拼死也要采那颗珠子,怎会没有在海面接应的人。
在我七岁那年,他们终于向朱崖海的渔民打听了胡大这个人。
高公是个德高望重之人,对疍民一向有慈悲心肠。
但寒家采珠场的那些死士不是,寒四爷也不是。
他们有雷霆手段,见惯了生死,还有冷硬心肠。
阿爹怕了,他自己死不足惜,却怕闺女落在他们手里。
他能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带我去见高公,亲自向他请罪。
后来他做到了。
高公让我留在寒家,成为寒山玉的童养媳。
分别之时,我用手捧着他的脸,说我在这里等你,阿爹早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