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这位御史也气得脸色漆黑,他倒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没把矛头指向围着他的百姓,进了号舍,下笔如有神。
不过一刻钟,一篇言辞犀利、针砭时事的谏文,洋洋洒洒而成。
等墨稍干,便立即合上,带上折子,推门而出,步子迈得又快又急。
同样的场景,这几日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生。宫廷内,有言官已经捧着折子,跪了几日,且越跪越多,一个昏过去,被扶下去,便有好几个补上。
哪怕帝王龙颜大怒,也无一人退缩。
真正达到,是谢纪的出现。他整整齐齐穿着朝服,一步一步沿着官道,越过跪着的官员,走到人群的最前面。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跪得头晕眼花的老御史,初入官场的年轻言官,都在同一时刻,抬起头,凝视前方那个清癯刚直的背影。
谢纪闭目,伸手缓缓脱下官帽,直挺挺跪下去,再睁开眼时,一双苍老的眼睛,锐利而坚定,眼神里满是决绝。
“微臣谢纪,请求彻查太子刘兆强掳民妇一案。”
“微臣袁青……”
“微臣钟立良……”
整个宫廷之内,此起彼伏的声音,一声声地传开,有的嘶哑低沉,来自老者,有的清亮有力,来自青年。唯一的共通之处,是他们语气里的坚决和无畏。
一直到入夜时分,宫道上、走廊下,一盏盏宫灯被挂起。
初夏的夜里,还有几分冷意,露水凝结在言官们的官袍上,寒意渗进膝盖里。
张元带着内阁的人,从文英阁一一迈出来,十几个阁臣,与这跪满一地的言官,擦身而过。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淡淡地掠过跪着的众人,直直朝前走去。
阁臣们相继跟上,快出宫门的时候,跟在张元身后的阁臣,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首辅大人的叹息。
很轻的一声,轻得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人抬起头,探究地看向前方的首辅,却见首辅只是顿了顿步子,回头朝众人道,“明日卯时早会,请诸位同僚提前理顺手头事务。”顿了顿,他道了一句,“今日辛苦了。”
这些日子,最忙的肯定就是内阁了。陛下不管事,所有的担子,都压在内阁身上。
张元在内阁很有威望,其余阁臣们,一向以他唯首是瞻,忙应声道,“首辅尚且以身作则,我等谈不上什么辛苦。”
张元点点头,不欲多说什么,正想叫众人散去,还没开口,一个嘶哑的声音,打破了宫廷夜晚的宁静。
“微臣于忠书,山东潍州人士,蒙先帝不弃,于泰乾十五年取为进士。
皇恩深泽,臣至今不敢稍忘。既作言官,便不可畏死。臣言已行,死有何憾?”
“请陛下彻查储君刘兆强掳民妇一案,以定民心,以正纲纪!”
这声音蓦地一顿,夜风呜咽了一声。仿佛是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的功夫,就有几个太监,小心翼翼抬了个人出来,白色棉布被夜风吹开,露出半张脸。
张元看着,不曾挪开视线。
他认得这人。泰乾十五年的进士,他之所以认得他,是因为他与他同为老师的学生。
老师学子众多,他们也不过点头之交,后来老师去世,他作了首辅,而于忠书不过区区一个七品御史,两人之间便更无往来了。
上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从老妻的口中。他在看书,妻子拿了剪子,替他剪去一截烧过的灯芯,话家常时说道,“前几日带琼姐儿赴宴的时候,于夫人也在,我记得她年纪比我小几岁,头发却比我白得还厉害,说话也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得罪人。
郑夫人还拿话挤兑她,她也忍了,我看不过去,替她解了围。”
他那时听了,也只随口道,“于忠书才弹劾了她侄子强抢民女。”
妻子便叹气,道,“原来是这样,我说郑夫人平时对人还蛮和善的,还拉着琼姐儿说话。”顿了顿,又道,“我看于夫人也是难做。”
……
张元闭了闭眼,叫住了他们。在一旁吩咐的太监一听是张元,忙殷勤上前,“首辅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张元没说话,走上前去,轻轻将那被夜风吹开的白布,重新盖了回去。
那太监见状,也忙连声道,“都怪这几个奴才办事笨手笨脚的……”
张元却也没说什么。
几人抬着于忠书的尸首,便朝外走去了。狭长的宫道,两旁红色宫墙,夜风吹过宫道,呜呜咽咽的,像是野兽的叫声,又像是什么人的哭声。
……
翌日,宫门外依旧跪了一地的言官。
天明了,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
高长海已经从劝说,到小心翼翼叫人给言官们送吃食和水了,看见有昏过去的,就手脚利索些,趁机硬灌几口水下去。
真要饿死或者渴死在宫门外,他们这些伺候的,也一样要跟着倒霉。
高长海不放心,特意把干儿子喊来,“思云,你机灵,替干爹看着。吃的就不说了,水一定要喂。
隔半个时辰送一回,不管他们喝不喝,你送你的,记住没?”
高思云自然点头应下。
他这样的宦官,是最不被言官看得起的,平日碰见这些大人,是没一人给他好脸色的。
但高思云并不在意,他觉得他们愚蠢,好好地活着不好吗,非要跟陛下反着来,那可是皇帝啊。但另一方面,他却又忍不住羡慕他们。
他羡慕他们铁骨铮铮的样子,刚正不啊,哪怕是跪着,却像是站在他永远碰不到的地方。
他在他们面前,明明是站着的,却好像不能直视他们。
更何况,他们弹劾的,是刘兆。
高思云没说话,看了眼时辰,示意几个太监去送水,提醒了一句,“态度恭敬些。”说罢,便站回屋檐下的避风处,垂首而立。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但看情况,今晚是要就这么熬过去了。
……
这是帝王和臣子之间的拉锯。一方手握着天底下最高的权势,另一方,则以性命和官职为注,谁先服软,意味着哪一方认输。
这个道理,宣帝当了多年的皇帝,再明白不过。
他起身,走到窗户前,窗户是关着的,薄薄的窗户纸,隐隐约约照出点殿外的场景。他隔着那扇窗户,注视着窗外的言官。
言官跪着,他站着,他不是不知道刘兆干了些什么,可能知道得不是那么的清楚,但多多少少是知道刘兆的荒唐的。
胡庸替他遮掩了多少,皇后和孙家又替他隐瞒了多少,他又多少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地动、山崩、保定兵乱乃至瘟疫,难道真的是上天对他的警示吗?下一步,会不会真的就是保定失守?
宣帝的手慢慢握紧了,一些曾经或现在出现的念头,一一在脑海中闪现,他想到胡庸跟太子的勾结,想到万氏的孕事和钦天鉴的卜算,想到那日在东宫里听到刘兆脱口而出的那一句“等孤继位”……
忽然,他叫了一声高长海的名字。
“高长海。”
高长海忙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陛下?”
宣帝沉默了会儿,忽的道,“准备笔墨。”
终于,天亮了,一缕金光,从云间斜射到地上,落在言官的肩头。
紧闭的宫门开了,高长海匆匆走出来,手里捧着封圣旨,走到众人面前,先轻轻咳嗽了一声。
昏昏欲睡的言官,被这一声咳嗽惊醒,四肢无力,茫然地抬起头。
高长海便念起了圣旨,圣旨很短,三言两语,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但把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收监太子府詹事、少詹事等七十余人,彻查案子。
这道圣旨一出,彻底打破了僵局。毕竟事关太子,且民生鼎沸,要足够分量的人来查,才能安定民心。
身为刑部尚书的陆则不在京中,案子便交给大理寺和都察院共审,当日,关在顺天府里的秀才,那个太子一案的苦主,就被移交到了大理寺。
倒也不是顺天府多配合。因为瘟疫的事情,顺天府知府刘荣因祸得福,被派去除疫,阴差阳错地躲过了城中的乱局,代他主持政务的同知,这几日险些没吓破胆,晚上睡觉梦见的都是自己被牵连进去,一家子脑袋都落地了。要么就是百姓冲进了知府,砸了他一身的臭鸡蛋。
一天天的,过得心惊胆战。
一听说大理寺跟都察院接手案子,赶忙把这烫手山芋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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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第
128
章
132
东宫
宁氏低着头,
见床榻上的皇太女沉沉睡去,便将帐子拉下来,因怕惊醒了小女童,
动作很是轻柔。
她起身,正要出去,
就听见身后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宁氏抬眼一看,
见是太子妃,刚要开口,却见她脸色惨白,神情恍惚,
不禁吓了一跳。
宁氏下意识上前,口里喊了以前在府里才唤的称呼,“娘子这是怎么了?”
太子妃抬起头,牢牢握住乳母的手腕,
力度之大,
令宁氏一时吃痛。
但她没有挣扎,
只是抬手环住太子妃,
如幼时哄她那般,轻轻拍着肩膀,
“出什么事了?您别慌,
奴婢在呢。”
太子妃没有说话,
直到被宁氏扶着坐下,
一杯热茶塞进她的手里,冰冷的手逐渐回温,涣散的意识也随之归来了。她张了张口,
叫了一声“嬷嬷”。
宁氏被她叫得心都碎了,太子妃是家中长女,还不到两岁的时候,夫人就诞下了第二胎,是个男孩儿,太子妃又是姐姐,又是女孩儿,自然不如弟弟得父亲母亲宠爱。
看母亲抱着弟弟,年幼的小女孩儿便泪眼涟涟地来找她,她奶大的孩子,怎么不心疼呢?
小时候命苦也就罢了,长大了又没嫁得良人,外人只道当太子妃体面。
是未来的皇后,可她晓得的,多少苦,太子妃都是朝肚子里咽的。
宁氏哽咽,连声应她,“奴婢在呢,您心里有什么为难的,跟奴婢说。”
“母后”太子妃张了张嘴,觉得母后这个称呼,此时说出来,真是令人作呕,顿了顿,改口道,“她让我,用媛姐儿为刘兆求情。”
宁氏听得一脸疑惑,“用皇太女求情?”
“她给了我药,让我给媛姐儿服下。陛下恼怒刘兆,欲废储君,皇后想用媛姐儿的性命,来博取陛下的同情。”太子妃木着脸,解释道。
她想起孙皇后说出这话时的神色,轻描淡写的语气,只觉得身上发冷。
她当时自然是不肯的,张口就拒绝了。
“母后,这法子未必有用的。储君之事,是朝堂大事,如何是媛姐儿一个孩子,便能左右的。”她绞尽脑汁来论证这法子的荒谬。
孙皇后却像是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
拍了拍,力道很轻,声音也很轻,“有用的。陛下只是生气,只要有件更大的事,把这事压过去。
你想想,若你是陛下,孙女病重早夭,你可舍得去严惩痛失爱女、伤心欲绝的儿子?人心都是肉长的,痛不痛,只看你用的力够不够。”
“你还年轻,往后还会有更多孩子的。本宫和兆儿,都会记得你的功劳。
你想想,陛下废储,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只要兆儿好好的,你依旧是尊贵的太子妃,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道理,想必无需我教你,是不是?”
宁氏听到这里,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虎毒不食子,天底下怎么会有亲祖母,说出这样的话?
但她很快想到,皇后不仅是祖母,更是皇后,是太子妃的婆母,是说一不二的长辈。
太子妃若不答应,一个不孝、忤逆的罪名,便可治她的罪,让她一辈子翻不了身。
这背后的道理,宁氏知道,自小熟读女德的太子妃,自然不会不知道,皇后对别人,也许还有所忌惮,但对她,却是无需有任何顾忌。
所以,皇后连威胁的话,都没有说,大概是觉得,她除了答应和妥协,还有别的法子吗?
可是,自嫁进东宫,太子妃自认事事以婆母夫婿为先,恭谨孝诚,不敢有片刻的怠慢。
即便刘兆的风流行径,让她颜面无存,她也不曾有过抱怨。
她为的什么?不过就是为了女儿,一切的隐忍、妥协,都只是为了媛姐儿。
她怎么可能去害她,那样小小的孩子,柔软地叫她母妃,睡觉的时候,要贴着她才能睡着,小小的手,握成拳头,抵在她的胸膛。
她抱着她的时候,整颗心都柔软得无以复加,她宁肯自己去死,也不会去害媛姐儿。
“嬷嬷,我宁愿自己死”太子妃颤抖着,抓住宁氏的袖子,哑声道,“我宁愿自己去死,她还那样小啊,我第一次抱她的时候,我就想,皇后不喜欢她,刘兆因她是女孩,连看都懒得看,那个时候我想。就算给我十个儿子,一百个儿子,我也不换的,绝不换的。”
宁氏亦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流着泪。
刘兆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守门的小太监听见动静,赶来开门,被他当胸狠狠踹了一脚,摔到地上,后背撞在石柱上,疼得立刻勾起了腰。
刘兆被帝王一阵质问,吓得肝胆俱裂,回到东宫,心里那股暴虐却涌了上来,他狠狠踩在那太监的手上,“狗东西,连你也敢看不起孤!你算什么东西,断子绝孙的玩意儿,也敢看孤的笑话?!”
太监不敢喊疼,自东宫被带走了一批人后,一直没有再派新的太监宫女来,人手不够用,以往轮值的班,如今都是他一个值了。
是太子妃体谅他们,定了亥时后就不用守门的规矩。但这个时候,他也不敢解释什么,只跪趴着求饶,刘兆觉得没意思,才一脚踢开他,疾步朝里走。
回到殿内,刘兆怒吼,“拿酒来?!”
太监赶忙捧来酒,刘兆灌了自己一壶,身形一晃,眼前不由得出现自己跪在父皇面前,抱着他膝盖痛哭流涕的画面,霎时又闪过父皇阴沉着脸,一句句问得他哑口无言的画面,心头暴虐心起,一把抓起桌上放着的酒壶,狠狠朝地上摔去。
太监被这动静吓得不敢作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偏偏这又惹了刘兆的眼,他立刻想起,自己当着那些下人的面,跪的那数个时辰。
“都给孤滚!滚得越远越好?!都给孤滚!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