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哪天她脑子一热,哭哭啼啼求着要进国公府,祖母倒不会答应。但跟郑老太太的关系,
便尴尬起来了。
纤云看自家主子在想事情,便也没有说话,提着灯笼,小心翼翼照着脚下。
远远看见世子朝这边走来,
才开口叫了江晚芙一声,
“夫人,世子来了。”
江晚芙回神,
抬起头,
就看见陆则正朝这边走来。
他到她身边,就从随从手中接了件梅红的披风,
给她穿上,
俯身细心系好。
他做这些的时候,
神色很寻常,
像是不觉得有什么,又伸手牵她,看着她问,
“事情忙完了?”
江晚芙嗯了一声,便被他牵着朝前慢慢走了。
两人走得不快,今晚月色很好,清辉照在地上,周遭也很宁静,回到立雪堂,纤云和菱枝服侍她拆发髻。
江晚芙从镜子里看见,陆则还穿着那件青绿的直裰,也没上榻,像是还在等她,正翻着他下午看的那本佛经。
她思索的时候,纤云用玳瑁梳篦替她梳顺发尾,抹上茉莉花味的香膏,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夫人,梳好了。”
江晚芙回过神,点了点头,起身去次间换了寝衣。女子服饰总归繁琐些,里里外外好几层,还有腰带、香囊、玉佩等配饰。等她出来的时候,陆则都已经换了身雪白的寝衣,靠坐在榻上了。
江晚芙过去,陆则便掀开被褥,顺势将她抱进怀里。丫鬟进来拉好帘子,吹灭蜡烛出去了。
陆则微微低头,闻到阿芙身上很好闻的茉莉花,便伸手拂了拂她垂在腰间的发丝,沉声开口,“刚才看你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江晚芙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要是一般的夫妻,妻子撞见这种事情,大约也就隐而不提了,说出口的话,倒像是问罪似的,且陆则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没理郑云梦的。
想了想,她还是摇摇头,“没什么。中馈的事情罢了。”
陆则应了一声,却是问,“很棘手?用不用我出面?”
江晚芙自然是摇摇头,本来就没这样的事,她总不能编造一件出来,便忙道,“没什么棘手的,都是做惯了的。夫君,你明日还要去刑部,我们早点睡吧。”
二人歇下。江晚芙虽心里惦记着事,但入睡倒是极快。大抵是她心里,也没把郑云梦当什么威胁吧。
陆则却迟迟没有闭眼,他侧过身,视线落在小娘子的面上,她睡得那样安静,似是有些怕冷,小动物似的朝他怀里钻了一下。
他张开怀抱,任由她朝自己怀里拱,等她寻到舒服的位置,才将手重新轻轻搭在她的背上。
听着小娘子轻微的呼吸声,他闭上眼,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地模糊了,睡意涌了上来。
还是那个破败的冷宫。
陆则睁开眼睛,再一次踏了进去。他下意识朝内室走去,门关着,他直直走了进去,阿芙虚弱地躺在榻上。惠娘再一次抱来那条毯子,盖在她的身上。
分娩、血崩、托孤相似的事情,以不同的顺序,不同的画面,再一次重现。
唯有最后阿芙的话,和之前的不同。
她侧身亲吻着孩子的面颊,因失血而惨白的脸颊上,带着温柔的笑,恋恋不舍地看了孩子最后一眼,才抬头看向惠娘,叫了她一声,“惠娘”
惠娘哭得难以自持,哽咽着拉住主子的手,“奴婢在,您说。”
江晚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了握惠娘的手,语气很平和,慢慢地说着,“惠娘,你带孩子跑。他们只要看到我的尸身,就不会找你的。
你把孩子,交给陆则。然后,你就回苏州吧,我给你和陈叔留了几家铺子,帮我去看看纤云和菱枝,看她们过得好不好。
还有阿庭,他没有子嗣,清明过年,劳你跟陈叔跑一趟了。
还有祖母和母亲,我也许久没去看过她们了谢谢你啊,一直陪着我。”
惠娘还是如之前一般,不住地流着泪,说出那句陆则已经听过无数遍的话,她说,“您不要谢我,我知道的,我知道您过得苦。我一定会把小郎君,平平安安交给世子的。”
江晚芙听了这话,似乎是放心了,她没有哭,甚至笑了一下,抬手替惠娘擦了擦泪,只是她实在没什么力气了,只能轻声地道,“惠娘,你别哭啊。其实我不难过,我死了,就能见到祖母、母亲、阿庭多好啊。
活着太累了我累了好久好久,久到早就撑不下去了。你要是见到陆则,就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要是真的有下辈子,早点遇见就好了,别那么迟。惠娘,你知道麽?
我后来是真的喜欢他。那个时候,怀上孩子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过,什么都不管了,跟他去宣同,也是真的想带他回苏州,我是真的想”
江晚芙垂下眼,仿佛是想到什么,眼睛涌出泪,神情却分明是笑着的,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过了许久,她才摇摇头,红着眼,“但不行啊,我做不到,也放不下”
陆则惊醒,他抬手,将怀里人抱得更紧,埋头于她的颈间,闻到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过了许久许久,整个人才从那种压抑、恐慌的情绪中走出来。
理智回笼,陆则睁眼,怔怔望着帐子外,月光如水洒在屋里的地砖上。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些梦,但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反反复复地,做了十几次。为什么?为什么会和之前不一样?
是因为这是他前世最深刻、最痛苦的记忆?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他没想到的原因?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梦?
陆则想不明白,越是想不明白,便越是控制不住去想。
他脑子里乱得厉害,连何时天亮也不知晓,惠娘看时辰不早,怕陆则误了事,在外敲了敲门,陆则被这声音惊动,才察觉外边天色大亮。
他一夜未睡,却也没有什么睡意,只觉得太阳穴鼓胀酸痛,他闭了闭眼,压下那些念头,轻轻松开抱着阿芙的手,起身俯身替她盖好被子,才推门出去。
第145章
第
145
章
几人在暖阁里一待,
就是一下午。
江晚芙原想着,等郑家表妹乏了,便叫下人带她去歇息,
自己也好趁机缓一缓。
只不想小姑娘精神头真是好,一边打络子,
一边笑眯眯地问这问那,从头到尾就没听她喊过一声累。
有外人在的时候,
陆书瑜是不大说话的,她只是安安静静陪着,陪着聊天的担子,自然而然落到了江晚芙身上,
她也不好太怠慢了郑家表妹。虽觉得不大舒服,但总归不是什么大事,便也只按下不提。
直到快到晚宴了,
祖母派人过来叫她们,
几人才一起动身,去了福安堂的堂屋处,
进了边上的偏厅。
虽过了重阳,
但暑热未消,尤其是午后的时辰,
在日头下走上一段路,
后背都得冒汗。
偏厅内摆了冰鉴,
甫一踏进去,
冷气扑面而来,骤冷骤热,江晚芙背上顿时冷了,
顿了顿,才走过去。
裴氏也坐在偏厅里,见她来了,笑着跟她点头。两人是妯娌,按规矩自然是坐得近的,等江晚芙坐下后,裴氏看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二弟妹,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
江晚芙被那冷风迎面一吹,顿时有点头重脚轻的,听裴氏问她,迟钝了会儿,才摇头道,“兴许是这几日累着了。”
裴氏倒是很体谅地点头,“也是。”
她虽说是长嫂,但夫君陆致是庶出,且自她怀了身子后,老夫人更是处处体谅她,连待客这种事,都难得叫她。
但二弟妹不一样,前头重阳祭祖才结束。那几日,她可是看得很清楚,二弟妹真是忙得连饭都顾不上了。
这边妯娌低声说着话,那头郑云梦已经去两位老太太跟前说话了,她嘴甜,正把卫国公府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什么景致好、丫鬟规矩,最后说起陪她的江晚芙和陆书瑜,便笑眯眯地道,“我今天下午跟二表嫂和阿瑜表妹打络子,觉得很是投缘,表嫂人生得好不说,打络子也厉害,有好多我没见过的新花样,只是我手笨,好几遍都学不会。”
郑老太太听了孙女这话,故意说她,“你这妮子还好意思说呢,我叫你别给你表嫂和表妹添乱,你呢?一下午都赖着你表嫂和表妹吧?”
小姑娘闻言噘嘴,“祖母又训我。那我跟表嫂表妹投缘麽,一时玩得高兴,就忘了嘛。”
说着,歪头想了想,道,“那等咱们回宛平,祖母也请表嫂和表妹来家里做客,我定然好好招待。”
一番话把郑老太太等人都逗笑了。
正说着话,丫鬟挑了帘子,嬷嬷进来,道,“二老爷、三老爷、世子爷、大爷、三爷回来了。”
陆老夫人听过,便道,“那咱们也过去吧。”说罢,她带头站了起来,江晚芙自然也跟着起身,方才坐着觉得还行,这一起来,只觉得脑子一阵昏眩,眼前画面随之模糊,她还记得不能跌在地上,恍恍惚惚去抓椅子扶手,身子一软,整个人便跌坐了回去。
惠娘惊得上来扶她,吓得语无伦次,“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离她最近的裴氏等人也忙围了上来,陆老夫人也急得忙叫惠娘扶阿芙到她屋里躺着,急匆匆地叫人去请大夫。
但大夫自然没那么快赶过来,陆老夫人在床边坐下,看江晚芙的脸色实在不好,小脸惨白,额上汗涔涔的,摸上去冰凉得厉害,担心得不行,怕耽搁了,就叫自己身边略通医理的嬷嬷先给江晚芙把脉。
“你先给她看看,我瞧着像是中了暑气的样子……”
这个天,中暑也常有的事,要是确定是中了暑,那府里也是有药备着的,总好过干坐着着急。
被叫进来的嬷嬷忙屈膝应下,上前一步,俯身小心将手搭到江晚芙手腕上,认认真真地摸了会儿,神情一下子变了,却不敢说什么,又换了只手,慎重地重新摸了回。
陆老夫人在边上等着,看她这反应,心里一咯噔,正欲开口,却见那嬷嬷收回手,看了看一屋子人,想了想,靠近陆老夫人,附耳低声与她说了几句。
2k
……
却说陆则这里,因姨奶要来,府中男人都得了信,要早些回府用晚膳的。
他刚到府外,没走几步,就碰上了二叔和三叔,几人寒暄几句,就见身后兄长和三弟也相携而来。
几人既碰着了,自是就同行了。
陆二爷怕热,手里摇着折扇扇风,便说起秋闱的事,便跟陆致打听,“这秋闱的榜何时才贴?”
陆致在礼部,以他的资历,自然没有经手秋闱的资格,但比起旁人,知道的总是多些。张嘴正要答话,就看见个管事匆匆忙忙跑出来了。
陆二爷把人拦住,“这慌慌张张的是做什么?”
管事正急着,也没看见前头几位爷,被拦住了,抬头才发现是谁,也不敢隐瞒,忙回话道,“回二爷,是二少夫人不大舒服,奴才正要去请大夫。”
话音刚落,陆则神情一变,声音都冷了,“她现下在哪里?”
管事忙道,“二少夫人在福安堂。”
陆则听罢,只匆匆跟长辈告别,便直奔福安堂了。看他走得匆忙,陆二爷合上折扇,心道也不必这么着急吧……
侄媳妇年轻,一贯也没什么大病小病的,侄媳妇生病,自然没有叔叔匆匆忙忙赶过去的道理,陆二爷便想跟众人说他们先走,一回头,就看见身后的侄儿陆致,眉头紧皱,神情严肃得令他一怔。
他急什么?
陆二爷觉得莫名其妙,但也没多想,开口跟几人道,“我们先走吧,别叫母亲久等了。”
几人都刚回来,还要回去换下官袍,才去福安堂。
……
福安堂正房里,陆老夫人已经吩咐庄氏把众人带去堂屋里,自己留下,亲自守着江晚芙。
她刚才给吓得不轻,现在倒是松了口气,看阿芙额上有汗,吩咐嬷嬷去端热水来。
这时,陆则也过来了,快步走过庑廊,守在门口的嬷嬷跟他行礼,他也连看都没看,伸手推门就进去了。
陆老夫人听见动静,赶忙起来,走到外间,一看是孙儿,就招手叫他进来,道,“你过来了啊,小点声,别吵着你媳妇。别急,不是坏事……”
陆则本来急得都失了分寸,一看祖母的反应,愣了一下。
但也没有傻站着,先进了内室,眼睛下意识就去找阿芙,看见她躺在榻上,嬷嬷正在边上给她擦汗。
他疾步走过去,嬷嬷就退开了。陆老夫人示意那嬷嬷出去,走过来道,“刚才叫人诊过脉了,是喜脉,只是月份太浅,还不大摸得出来,但应当错不了。
刚刚问了你院里那个叫惠娘的,说阿芙这个月的月信就没来,她以为是这段日子太忙了,便推迟了,也没朝这上头想。等会儿等吴别山来了,叫他好好看看……”
陆则听得愣住,本来伸手要去碰阿芙的手,也下意识地放轻了。
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地握住,跟碰什么易碎琉璃似的。
他俯下身,注视着榻上的阿芙,整颗心都柔软下来了,胸膛里被什么塞得满满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了,甚至有种想要掉泪的冲动。
阿芙怀了他们的孩子。
他总觉得她还小呢,怎么就怀了他们的孩子了……
陆老夫人看他这幅样子,倒也没笑话他。小夫妻的第一个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只是看孙儿平日里这样沉稳老练的人,也有慌成这样的时候,又忍不住在心里庆幸。幸好当时随了他的愿,许他娶了阿芙。
吴别山很快就来了,进来看诊,他是专门给府里女眷看诊的,最擅长妇症,一上手,便语气笃定地跟老夫人和陆则道喜,“二少夫人这是有喜了。”
刚才诊脉的是嬷嬷,到底是野路子,不是那么拿得准。
所以陆老夫人也没大肆宣扬,就是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空欢喜一场,现下吴别山都这么说,一颗心就落了地,笑眯眯地直点头,“好好……”
说着,又皱了眉,道,“她今早吃了小半块杏仁酥的,不要紧吧?”
有身孕的妇人是吃不得杏仁这类吃食的,吃多了很容易滑胎。
吴别山忙回话,“脉象上看是没什么。本来月份这么浅,按说是没这样大的反应的,应当是夫人最近劳累,加上吃了杏仁,受了寒,这才激得起了反应。”
“好,那就好。”陆老夫人点头,叫嬷嬷拿红封来赏吴别山,叮嘱道,“二少夫人这一胎,劳你多费心。”
虽说阿芙肚里的这个,不是他们国公府第四代的第一个孩子,前头裴氏也有了身孕的,但老夫人私心还是觉得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