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丹云心跳如雷,她心中本也犹豫纠结,想着若无时机下手就算了,未曾料到姜曦云竟然同春菱站在门口说笑,她也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遂颤着手脚站了起来。
第285章
药(二)
姜丹云走到炉边,轻轻将砂锅的盖子挪开一道缝,另一手伸到跟前,微微一抖,便从袖中滚出七八粒乌黑的药丸,尽数掉进药锅里。姜丹云只觉口干舌燥,手脚发麻,此时忽从窗外飞进个东西,“啪”一声正掉到她脚边,姜丹云吓得“哎哟”一声,双腿虚软,抖成一团,险些栽歪到地上,一粒药从袖里掉出来不知滚到何方。
姜曦云和春菱俱吃了一惊。
只见朝露从窗外探头进来,缩手缩脚道:“我的毽子……”
春菱劈头撵着骂道:“撞丧的小蹄子,竟踢到屋里来!回头落到药锅里,撞丧撞碎了,有你好看!”
朝露毽子也不捡,一溜烟的跑了。
姜曦云连忙进屋,挽住姜丹云的手臂,笑道:“方才那一下把四姐姐唬着了,瞧这一头的汗。”只见姜丹云浑身发抖,面如金箔,再一碰手,冰凉冰凉的。姜曦云便道:“既然香兰姐姐不在,我们便回去了,赶明儿个再来跟她说说话儿。”言罢扯着姜丹云便走。
姜丹云迟迟疑疑,一步两回头去看那药锅,却从窗外瞧见春菱把砂锅盖掀开,用屉布筛着,药汁将缓缓倒入绿豆釉彩荷叶碗中,姜丹云只觉胸口怦怦直跳,不由一阵乏力,良心犹自挣扎,却一片茫然,恍恍惚惚随着姜曦云去了。
却说春菱,因一心倒向姜曦云,手里的活计也不十分精心,原该两刻钟煎得的药,一盏茶功夫便倒出来交差了事,用洋漆盘子托着,送到房中。恰赶上香兰领着德哥儿从园里回来,德哥儿手上拿着一枝花儿忙忙的去插瓶,小鹃将药碗接过来问道:“这么快就得了?”春菱垂着眼皮“嗯”一声,转身便走了。
小鹃冷哼,把药端到香兰跟前。先前香兰吃药都由书染亲自盯着,后来书染见香兰乖顺,每次的药都乖乖用了,便渐渐交由小鹃等人。小鹃心疏,旁的丫鬟们皆不敢死盯着香兰服药,她或将药悄悄倒在花盆里,或痰盂中,有一顿没一顿的,故而今日亦想着把小鹃支出去将药倒了。
孰料听见门帘子响,林锦楼走进来取东西,德哥儿见了,扑过去脆生生喊了一声:“林叔。”林锦楼摸摸他脑袋,笑道:“好小子。”又抬头瞧香兰,眼睛一溜,瞧见桌上的药,便道:“怎么还不快喝了?一会儿药该凉了。”言罢亲手递与香兰。
香兰无法,只得接过来。林锦楼亲自打开箱子挑了一把剑,拔腿欲走,见香兰还捧着药碗发怔,便皱着眉道:“怎么还不喝?”
香兰只好喝了几口,林锦楼一行转身出去一行自言自语道:“傻妞儿,真让人不省心。”香兰见他出去,立时把碗放下来,把剩下的小半碗药倒在痰盂里,见德哥儿睁着亮闪闪的眼睛瞧着她,便对他眨眨眼,悄声笑道:“这药太苦了,兰姨不爱吃,别同旁人说,好不好?”
德哥儿立刻把腰间的小荷包掏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在床上,拣出个美人肩瓶儿,递上前道:“我这儿有松仁糖,吃这个就不苦啦。”
香兰心里一下又暖又软,一把将德哥儿搂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头。
却说姜家姊妹回到梦芳院,姜丹云迷迷瞪瞪,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自己床上出神。她到底不是恶毒之辈,只觉做了此事,并非有她想得那般痛快,反倒心惊胆颤,不觉滴下泪,直直呆坐着,心里千思万想,翻腾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正值清芬拿着针黹从外头走进来,口中道:“姑娘让我绣的花样子已经得了。”见姜丹云直眉瞪眼,满面紫胀的出神,疑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上前一摸姜丹云的头,只觉一手冷汗,不由骇了一跳,猛摇了姜丹云几下,惊道:“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姜丹云方才回过神,忍不住“啊呀”一声,抱着清芬的胳膊哭了起来。暂且不表。
姜曦云则径自去了姜母房里。姜母方才已见过了长孙,自觉心中有靠,又因姜尚先登门为着姜曦云的亲事,可见事情已九成已定下了,心中不由喜忧参半,可脸上的气色已红润起来,正合目盘膝坐在炕上,手里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姜曦云甩开鞋上了炕,自顾自埋在姜母怀内,姜母张开双臂搂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的背。
姜曦云闷声道:“祖母,我……我心里憋闷得难受……我是不是变坏了?我早听流苏说四姐姐从二表嫂那里捡来的断子绝孙药,四姐姐为人好妒,又羡慕我的婚事,我唯恐她下给我吃了,昼夜严防守着她,好几遭她都未能得手。大表哥拼命抬举香兰,我自然不喜她!更何况表舅母也护着她,日后我嫁进来也未必能降伏之,只怕日子处处掣肘,犹如傀儡,我……我就故意向四姐姐露口风,说香兰每日都吃药,又赶在春菱当班时特特领着她去,四姐姐给我下不成药,胸中恶气没出撒,她那睚眦必报的脾性,只怕要给香兰下药嫁祸与我,搅黄这门亲事,我便借刀……我,我算计人了,可……可我也不想这样做!”一行说,泪一行滚下来,呜呜哭个不住。
姜母慈爱的抚着姜曦云的肩膀,低声轻哄着:“曦丫儿,莫要哭了,乖孙女……祖母都知道,都知道……一早流苏就告诉我了。”说着捧起小孙女儿如花似玉又哭得涕泪横流的脸儿,道,“这世上谁不想光明正道活着,谁不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可有几个人能够呢?”
姜曦云直直看着姜母,只见她脸色沧桑,添了几道皱纹,显得愈发苍老了,心里一酸,眼泪又滚瓜似的滴下来。自她发觉陈香兰地位超然,就开始不住思量。那女孩儿生得美貌,琴棋书画皆通,虽她觉着那些风花雪月的调调一无是处,奈何林锦楼喜欢,况香兰所长,正是自己所短。如此一个贵妾,怎能不让她坐如针毡?她原也打算日后嫁进来再慢慢收拾,可秦氏那天维护香兰一席话,却让她兜头一盆冷水淋下来,彻底灰了心。故而才想出这个法子……
姜曦云内心凄惶,又恨自己引姜丹云做出这等事,哭道:“这事必要有个交代,倘若要保全姜家声誉,春菱就要推出去顶缸,她原是一心跟我的,我竟……算计了她……”
姜母若无其事道:“这是没法子的事。”
姜曦云一惊。
姜母眼中精光闪动,道:“我问你,倘若春菱没有背主,你会如此行事么?春菱这样的心性,你日后敢用她么?倘若咱们姜家地位与林家比肩,区区一个妾,还会让你如此顾忌么?”
姜曦云哽咽道:“自然不会。香兰的丫鬟独独她主动凑过来,这样的人,孙女自然是不敢用的……倘若咱们家同林家一般,祖母自然会同林家太太提,不说把陈香兰打发了,也不能把她捧到这般田地。”
姜母容色平静,缓缓开口道:“可算脑筋还开窍,咱们姜家本就比林家差些,如今又伤了元气,你一个庶出的女孩儿,娘家不够得力,嫡母与你不亲,亲娘身份卑微,嫡亲的兄弟远在浙江,我已是一把老骨头了,你老子还指望借由你这一层同林家交好,日后能提携全家,这一层一层的利害,你该心里明白,日后嫁到林家,你想活得舒坦,就该把招子放亮些。”
姜曦云一怔,顾不得擦腮上的泪,呆在那里。
姜母伸出手,缓缓将小孙女脸上的泪抹了,目光爱怜,道:“林锦楼迷恋陈香兰,一心一意要让她生孩子,全然不顾咱们家脸面,倘若日后生出庶长子,你该如何尴尬。你若不算计,日后委曲求全过日子,处处忍让,低声下气,你可愿意?”
姜曦云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姜母长叹一声,忽振奋精神,冷声道:“算计人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药是你四姐姐下的,与你无甚相干,你又没特意去害谁,横竖不过春菱那个丫头,还有那个陈香兰,旁人又没少块肉……哼,你比陈香兰心眼多,领悟力也比她高,从小就知道察言观色,又会结交人。她会甚?不过整天扎在屋里写几笔字,画几幅破画儿,再迎风掉几滴眼泪儿,委委屈屈,缩手缩脚,倔强执拗,就算老实没心眼又如何?即便她也是千金小姐,问问哪家豪门愿意求这样的女子为妇?我问你,倘若你日后有了女儿,是愿意像她还是像你?倘若你日后有了儿子求娶儿媳,愿意娶陈香兰那样的,还是你这样的?”
姜曦云已然目瞪口呆,嗫嚅着,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姜母慢慢道:“只是那陈香兰颇会邀买人心,你好生想想,日后嫁进来,如何管束她罢。”
姜曦云怔怔道:“她日后只怕再生不出子嗣,不过是个花瓶儿……”
第286章
药(三)
姜母大怒,指着姜曦云厉声道:“日后你嫁到林家便是当家主母,任凭她是如何得宠的小妾都得在你跟前屏声静气,乖乖儿立规矩听训斥!你让她过好日子,那是才是你的慈悲!如今陈香兰这样风光,上上下下得人心得维护,你压不服她,如何主持中馈,执掌家务?心慈手软没出息的东西!日后倘若她听闻一字半句,她无嗣之果有你从中推波助澜,你当她还能继续做个菩萨?”
姜曦云不由打个冷战。
姜母奋力咳嗽了几声,气将要喘不匀,姜曦云忙上前给她抚胸顺气,姜母一把挥开,失望道:“你自幼聪明,最会权衡厉害得失,会讨喜,会以退为进,步步为营,咱们家的女孩儿里,论心思你是拔了尖儿的,可这般瞻前顾后,让人欺负到头上还畏畏缩缩,哪有半分魄力可言!哪里还是我调教出来的人!枉费了我的心血!”言罢又剧烈咳嗽起来。
姜曦云连忙从床头取出一只小瓶,从中倒出一丸药,塞到姜母口中,姜母含了片刻,呻吟一声,终于平静下来。
姜曦云含泪跪在地上,握着姜母的手道:“祖母息怒,孙女知错了!”她扪心自问,自己做得没错,不过自卫罢了,只是这桩事情一出,让她心境不再如原先那般悠然自得,恐怕自此便要在内宅里斗法算计,让人无端生厌。
姜母摸了摸姜曦云的头,良久方道:“好孩子,起来罢,你天性淳厚,人又聪明,将来的福气大着呢。”
姜曦云红着脸,扭着手指,道:“祖母当真不怪我这样算计?”
姜母靠在炕头的妆花靠枕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半合着眼,淡淡道:“算计?你这也能叫算计?腌臜肮脏的有得是,只怕这林家上下也干净不了,否则林锦楼这把年岁,为何膝下无子?”
姜曦云已是精疲力尽,心思黯淡,沮丧道:“是了,终其一生,只怕也不能一劳永逸,女人总是苦的……还是做姑娘时快乐些。”
姜母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一劳永逸?如今你所做岂不就是一劳永逸?”
姜曦云不解,抬头看着姜母:“林锦楼既然爱陈香兰,便让他宠去,横竖也私不出个孩子,女人嫁了人,子嗣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日后你在林家站得住脚便罢,若站不住,再去买个懂风情会琴棋书画的女子来,别让那人生育便是了,也分一分陈香兰的宠。陈香兰生不出,怕失宠日后日子难捱,必然要讨好你,你便左右逢源了。”
姜曦云沉默半晌道:“依着祖母的意,虎还未除,又引来一匹狼,真真儿是用刀子割自己的心了。”
姜母冷笑道:“女人家,哪个不是一生忍着过的?暂且忍耐是为了日后出头,一生平安,富贵喜乐。”
姜曦云小小的叹了口气,死道友不死贫道,有时就该对别人狠一点。
正此时,只听外面传来脚步声,姜曦云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只见流苏跑进来,喘了几口气,道:“老太太,畅春堂那头乱起来了,说陈香兰忽然肚痛,下身竟然见了红。丫鬟们急急忙忙请大夫去了。”
姜母听了这话,不由坐了起来,理了理头上的发,淡淡道:“把四丫头喊来。”
片刻,姜丹云到了,整张脸哭得通红。姜母厉声道:“孽障!给我跪下!”
姜曦云一哆嗦,腿一软便跪了下来,姜母冷冷道:“你所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如今事发,陈香兰小腹剧痛,已见了红了。”
姜丹云头上仿佛打个焦雷,面无血色,六神无主,结巴道:“我……我……”忽又拼命磕头道:“祖母救我!祖母救我!”
姜母浑浊的双眼忽明亮起来,道:“如今要救你,可也不难。”
姜丹云猛抬头死死盯住,只见姜母一字一顿道:“你且记住了,下药的事你一概不知,只怕是春菱那个丫头生了二心,故意下药去害主人,你可明白了?”
姜丹云身子一歪便堆坐在了地上。
响晴薄日忽起了一阵风,转眼彤云密布,畅春堂里乱成一团。方才香兰正同德哥儿说话,忽觉小腹一阵绞痛,正逢书染带着贴身丫鬟朝露匆匆赶过来,见香兰面如金箔,不由大吃一惊,忙忙的打法人去请大夫,又要到前头告诉林锦楼。香兰扯住书染衣袖不让,忍着痛道:“大爷正在前头同姜家大爷会面,你也知为何事,这样贸贸然叫他回来,姜家必然生恨,日后我的日子便更难过了,你也得罪了姜家,何苦来哉的……”
书染看着香兰柔美娇弱的脸儿,心中满是怜悯。她素是个精明人,麻烦从不沾身,倘若换个旁人,她定然不肯出头,至多禀报太太了事,只是想到香兰平日里如何厚道亲切,如今这个情形,更是一团堵心,握住香兰的手便道:“姨奶奶只管放心,这事必要大爷为奶奶出头的!”言罢到前头廊下,招手把桂圆叫到跟前道:“去把大爷请回来,就说我说的,姨奶奶身上大大不好了,病危!病危!”
桂圆唬了一跳,见书染神色肃杀,不敢多问,一溜烟儿跑着去了。不多时回来道:“方才大爷同姜家大爷聊得投机,一并出去拜会朋友了。”
书染听了这话,急得直跺脚,再回来看香兰,只见她已面色雪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下来。书染头一遭觉着六神无主,德哥儿趴在床头,圆滚滚的小黑脸儿上皆是忧色,时不时拿着帕子给香兰揩汗。
书染一咬牙,对香兰道:“姨奶奶你素日里的人品我皆看在眼里,我有件事要同你说,此事非同小可。”
香兰疑惑,见书染看了看德哥儿,便会意了强笑着哄德哥儿道:“你去外面耍耍,我没事,就是有些乏了,歇一歇就好。”又使眼色示意小鹃带他出去。德哥儿起先不肯,后来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德哥儿暗道:“方才丫鬟们说林叔回不来,可兰姨又病了,不如我跟我爹说一声,让他请好的大夫来。”想到此处,便撒开腿儿往袁绍仁处跑,袁绍仁听德哥儿连说带比划的说了一回,立时明白是香兰得了急病,暗道:“鹰扬倘若同姜尚先一并出去,那定是拜访镇国公去了,原听鹰扬说过,镇国公乃是他授业恩师,又同姜家相处融洽,想请他来保媒。”想到此处,命奶娘看顾德哥儿,立时起身往镇国公府上去了。
林锦楼一路骑马扬尘而来,进了门便一跃而下,桂圆连忙上去牵马,林锦楼随手将马鞭扔给双喜,双喜两手接住,一路跟在他主子身后小跑。林锦楼面带焦虑问道:“走时还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大夫来看过了?”
双喜略弯着腰,大气儿不敢出,字斟句酌道:“回大爷话,张太医刚来过,这会子还没走,听说方才书染姐姐亲手煎了药,已经服侍姨奶奶吃了。”
林锦楼骂了一声,拽了拽领口,快步走进内宅,踏入畅春堂,只听里面静悄悄的,门口设一红泥小炉,蒲扇尚扔在地上,显是方才刚刚煎过药。径直进了卧房,只见画扇和书染正守在床边。二人忙起来,恭敬立在一侧。
床上只垂了一层轻软的柔纱,隐隐能瞧见有人躺在里面,林锦楼伸手撩开,只见香兰容色惨白,两腮皆带病气,这一番形容不比往日,已带出憔悴之色,安安静静合着眼,似是睡着了。林锦楼只觉得脑袋发懵,伸出手指抚了抚香兰的脸儿,将幔帐放下来,问书染道:“怎么回事?”
书染低声道:“本来好端端的,姨奶奶吃了今儿个的汤药便出事了。方才张太医开了方子,姨奶奶刚服过药,这会子睡着了。”
林锦楼咬牙问:“张太医呢?”
书染道:“在东次间里回太太话呢。”欲言又止,看看香兰,终于住了嘴。
林锦楼转身便出去,进了次间,只见秦氏正隔一道帘子问话,张世友见林锦楼连忙站起来作揖行礼,林锦楼道:“有劳老先生,还请问贱妾身上如何了?可有大碍?”
张世友咂了咂嘴道:“林将军,姨奶奶这一遭真个儿凶险,下官正同令堂述说此事,林将军请看。”说着将面前的布包打开,当中皆是药渣。张太医用银筷从当中夹出四五粒乌黑的小丸,大小不一,道:“听说姨奶奶是服过药发的病,下官仔细检了药渣,却发觉当中有未化尽的药丸。只是浸了汤水,无法辨其药性。”说着又将桌上的帕子展开,只见里面仍有一粒乌黑的药丸子,比从药渣中拣出来的大些,道,“幸而方才府上的丫鬟们仔细搜了茶房,从柜子下头又找到一丸药,这东西在民间唤做‘断子丸’,味酸甜,乃含柿子蒂、麝香、马钱子等物,常是勾栏里鸨母给妓女吃的,服之终身不孕。”言罢低着头,不去瞧林锦楼脸色。他擅治妇人之症,多年在王孙贵族家中行走,当中阴狠沆瀣的手段自然见过不少,他一见这药丸子心中便明了了,将所知尽数说出后,便装聋作哑。
第287章
不忍(一)
林锦楼只觉头上一个炸雷轰下来,身上晃了晃,双眼通红,一把揪起张世友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秦氏惊呼道:“楼哥儿,休得无礼!”
林锦楼只觉得浑身发冷,可额上的汗却冒出来,那碗药是他亲眼看见香兰喝下去的……他不敢再想,他在两军阵前,几番经历生死,已是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可这一遭却觉得浑身虚软,惊诧,震怒,后悔一时全涌到他脑顶。怪道香兰面上一丝血色皆无,孱弱、瘦伶伶的倒在床上,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张世友唬了一跳,忙道:“林将军息怒,听下官把话说完,这药丸子药性虽烈,幸而未尚未化干净,减了剂量,这病便有三分治得。再者,上一遭下官重新换了方子,用的药跟这断子丸的药性相冲,又化了些药性,便由添了二分拿手了。方才又及时为姨奶奶用了药,乃是下官祖传的秘方,又增三分好处。如此八成的把握,日后仔细调养,不沾累沾凉,余者便看医缘了。”舔了舔唇,战战兢兢道,“即便是天下绝世好药,也有治不得的病,下官……下官必定竭尽全力……”
林锦楼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松开手,亲自为张世友抚平衣褶,眼神冰冷,言语却极温和道:“那便有劳张太医了,张太医为我家的事尽心竭力,林某人也必有厚报。”
张世友只觉眼前之人身上杀气煞气已森然而出,冷汗便滚下来,忙不迭侧过身,连连作揖道:“不敢,不敢,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林锦楼轻声道:“还劳烦张太医这几日便住在府上,自有人给张先生打扫上等客房,一应用具皆准备齐全,治这个病不怕用好药,缺什么张先生直说便是。”
张世友口中一一应着。林锦楼唤了双喜,命他引着张世友去了。林锦楼转身掀开帘子出去,又回到卧房里,香兰仍合着双目躺着,仿佛一朵蔫了的小花儿。林锦楼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招手将书染唤过来,问道:“煎药的丫头呢?”
书染低声道:“是春菱……我已命人绑起来关在柴房里,只是她又哭又闹又赌咒发誓,说不是她干的,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抬眼看了看林锦楼脸色阴霾,不由打了个寒战,飞快道:“春菱说是姜家四姑娘干的。”言毕便闭紧了嘴,弯腰低头,只听林锦楼道:“把她提溜院儿里来。”
林锦楼又看了香兰一眼,反身走出去。林锦楼一走,香兰便睁开眼,轻轻吐了一口气。小鹃和画扇团团围上来,画扇含着泪问:“奶奶身上哪儿不好?要吃要喝?厨房里煲着补身的热汤,灵清亲自在那儿守着,奶奶想用么?”
香兰看着小鹃道:“你替我到前头瞧着,倘若大爷问了春菱便走,你就不要管,会来告诉我,倘若大爷问了春菱,要拖出去打死她,你也赶紧告诉我,我自去保春菱一条命。”
小鹃道:“奶奶,她都做了这样歹毒之事,你还心慈手软,妇人之仁?”
香兰摇摇头道:“不是春菱。她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儿,可干不出这样狠绝的事,否则当日她也不会冒如此风险去救我。”
小鹃红着眼眶道:“那可说不准,奶奶是没瞧见她那放肆的模样儿……奶奶好好养着,这事便别管了罢。”
香兰对小鹃道:“我与她到底有旧,这话不用再说了,你去罢。”小鹃应声退下。
这里春菱已被两个婆子押到院子里。春菱早已吓软了,她送药不多久,书染便带了婆子气势汹汹将她拿下,她适才知道香兰吃了药闹了不好,如提冷水盆内一般,百般为自己辩白,书染只冷冷听着,一句话都没有。这厢林锦楼又来提她,春菱吓得战战兢兢,浑身了无脉息,直直便跪在了地上,只见吉祥和双喜在屋中站着,手里拿了大板子。
林锦楼一脚将她蹬歪在地,冷冷道:“贼奴才,你知罪么?”
春菱唬得浑身乱抖,犹如筛糠,忍不住“哇”一声大哭,道:“大爷明鉴!大爷明鉴!就是借奴婢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干如此下作事!”
林锦楼道:“不是你又是谁?这药是你煎的,又是你亲手端过来的。”
春菱哭道:“奴婢在茶房里煎药,只有姜家四姑娘和五姑娘来过,二人都在茶房里坐了一回,姜五姑娘引奴婢到门口说话,只留姜四姑娘一个人在屋里……”
林锦楼冷笑道:“铁嘴钢牙,还乱攀咬,与我拿板子打!”当下吉祥和双喜便上来,吉祥按住,双喜抄起板子打了二十来下,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春菱声声哀嚎,每打一下便喊一声“冤枉”。
打了一气停了手,春菱面如金箔,仍口中喊冤。林锦楼反复对了几遭,春菱描述前因后果皆无有差错,他转过身,只见秦氏正站在明堂门前,手里捏着帕子,欲言又止。
林锦楼走过去,淡淡道:“此事娘还是务要插手的好。”
秦氏道:“你可别忘了,你同姜家的亲事,倘若闹大,两边长辈颜面何存?”
林锦楼豁然怒目瞧着秦氏,几乎咬着牙齿道:“姜家倘若未做此事,我自然不会冤枉,可要是真做了,娘,他们可甭真把我给逼急了,即便是圣上看重的人选又如何?在我府上玩狠的,成!那就好好练练,压到太子即位,姜家也不得重用,看谁狠!”
秦氏瞧着林锦楼阴狠的神色,想起他小时候同世家子弟打架,那时他不过六七岁,被三四个男孩子围住了打,硬是一句求饶的话不说,头破血流,一只眼让血糊住了仍在那儿拼命,脸上的神情同现在一色一样。
秦氏只觉腿上一软,“噗通”一声便坐在了椅上。
梦芳院内,姜曦云坐在炕桌边描花样,画一时又停住手,呆呆发怔,直到笔尖上墨汁滴到纸上方才惊觉,连忙把笔放下,看着那雪白纸上渐渐晕开的墨迹,轻轻叹一口气。姜母仍半合着眼盘膝坐在床头,手里缓缓捻着一串伽南香金栗寿字十八子佛珠,忽开问道:“怎么?沉不住气了?”
姜曦云一怔,又低头道:“没有。”
姜母淡淡道:“你大哥今日来就是为着同林锦楼一道去镇国公家请他做官媒,如今他二人已经去了,待官媒定下,除非林家拼着和咱们撕破脸,这亲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姜曦云道:“我明白,如今的情势,皇上还欲留着姜家,日后爹爹必要起复,以他任过阁老大臣之职,日后官位也必然不轻,既官媒已订,林家即便猜是咱们,也犯不着为一个妾跟咱们闹不痛快,林家长辈对这桩亲事皆是乐见其成的,也决不允许林锦楼为一个妾生出什么风浪是非。一个妾,这会子新鲜在头上自然宝贝跟什么似的,用不着过几年,心里的那个劲儿淡了,再生不出孩子,还能溅起什么风浪,我日后善待她便是了。”她说着走到窗边,将窗子关了起来,静静道:“再者说,陈香兰虽说有些傻气懦弱,却是个极聪明人。倘若她要是个泼妇蠢货,我才真要忧心了。”
姜母道:“此话怎讲?”
姜曦云眼中一片澄澈,静静道:“泼妇蠢货会暴怒下全然不顾,胡乱攀咬大哭大闹,不惜人尽皆知。可聪明人便会权衡,看清利弊便会妥协,而非脑子发昏,闹个晴天霹雳、玉石俱焚。她该知道,即便她闹了,婚事已定,也决无回旋余地。她从此后不能生育,又何尝不是她的机遇,我便容得下她,保她一世享受荣华富贵。她自己心里合该算计清楚,她如今除了忍,便没第二条路好走了。”言罢又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梨花窝,“至于我,倘若日后林锦楼的心我拢不回来,没个男人能天长地久,便多存些私房钱,乐享悠然的日子,好好教养孩子,又何愁过得不好呢?”
姜母睁开眼,仔仔细细的把姜曦云看了几遭,伸出手将她揽在怀内,用力的搂了搂,良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时值流苏在外面道:“大爷回来了。”
姜母祖孙不由一愣,面面相觑,姜母道:“快请进来。”
流苏挑起门帘,姜尚先走进来,拧着眉头一脸不悦,一时姜丹云也进了屋,彼此行过礼,姜尚先便沉着脸色,气咻咻道:“这事真够堵心的,在镇国公家椅子还没坐热,正事没提半句,永昌侯便来了,跟林锦楼不知交代了什么,林锦楼便急急忙忙要走,一路策马扬鞭,不多时便跑没影儿了。我还当家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谁知回来一打听,是他一个小妾生了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姜曦云心里一沉,却一脸为难道:“那,那小妾是大表哥心尖子上的人,她生病了,大表哥急匆匆回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姜尚先敲了姜曦云脑袋一记,咬牙道:“你个糊涂虫。林家这是什么门风?如此没规矩的门庭,五妹妹嫁进来岂不是受罪!”
姜曦云叹口气,愁眉苦脸道:“家里这个光景,我不嫁又如何呢?”
姜尚先一怔,半晌说不出话,也随之叹了口气。此时只听得一声声女人惨叫从外传进来,姜母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流苏进来回来道:“林家大爷正在院子里拷打丫鬟,说她心怀不轨,给家里姨奶奶下药。”
姜丹云从方才便闭口不语,听了这话登时脸色发白,手脚皆颤了起来,只觉胸口剧痛,眼前一黑,竟然晕了过去。屋中人大惊,连忙团团围上来,正忙得没开交处,却见书染走进来道:“大爷说,请丹姑娘,曦姑娘去一趟畅春堂。”
且说畅春堂,香兰从床上坐起来,命画扇将衣箱打开,取出一件藕荷色纱衫并一条墨绿的裙儿,她不顾劝阻,勉力坐起来将衣裳穿妥,又命画扇给以几根福寿的金簪儿为她绾髻。她在镜中瞧见画扇正一脸忧色的梳头,便道:“愁什么,天还没塌呢。”
“奶奶,姜家……倘若不是春菱,那便是姜家给你下药……八成就是姜曦云罢?可偏抓不着她把柄,那奶奶日后……”
香兰淡淡一笑道:“姜曦云十足聪明,自然谋定后动,抓她把柄着实不易。”又摇了摇头,“她瞧我膈应,正常。使手段,亦在意料之中。我却没料到她这样‘天性淳厚’的人,出手居然如此狠毒。”
画扇见香兰神色如此淡然,若无其事似的,忍不住低声道:“奶奶,你……你心里不舒坦就哭出来罢……”
“哭?我为何要哭?”香兰对着镜整了整衣裳,又抿了抿鬓角,神色愈发平静,“其实我心里已怒到极致。春菱不念旧情,姜丹云下药,另有姜曦云故意纵容,推波助澜,借刀杀人,呵,好一招借刀杀人,她真以为这事便能轻巧揭过去了么?”
“那您这是……”
“这两年我哭得够多了,几乎要将两辈子的泪流尽了。皆是因不得已,因委屈,因种种不能说的心事,这一回,我已恼到泪都流不出。”香兰转身瞧着画扇,缓缓道:“姜曦云精于算计,以为掐准了我的性子,这一遭事出了,我会接着忍下去。”香兰把脖上的玉兰花坠子摘了下来,随手丢在一旁,冷冷笑道,“可是这一遭她却算错了,我他妈不想忍了!”
画扇目瞪口呆,她万没料到一向温婉斯文的姨奶奶,口中竟会说粗话!
画扇乃香兰从陈家带出的丫鬟,自然全心全意为主子打算,她只觉香兰同往日里瞧着不同,心里头不由发颤,吞了吞口水,道:“那奶奶你要……”
“我要如何?看她风风光光嫁到林家,我境遇如何全赖她恩赐,她害我如斯,而我日日夜夜便要啮着心,将她供在我头顶上?盘算清楚,权衡明白,我自然是该忍下去的,可我如今却偏偏不想这样了!”香兰一行叹息一行道:“昔年里有个罪臣家的女儿,嫁与富贵人家作妾,被头上主子挤兑屈死,我叹惋哀伤,为其不值,如今这事便要演在我身上。使下三滥手段害人,我自然不屑,可欺负人到这样的境地,我自然要为自己讨个说法。”
第288章
不忍(二)
姜曦云搀扶着姜母到了畅春堂,只见秦氏与林锦楼俱在,面沉似水,春菱伏在地上,面如金箔,呻吟不止,几乎跪立不能,另有书染在一侧侍茶。
姜母看了春菱一眼,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三堂会审了?”说着由姜曦云搀扶着坐了下来。
林锦楼并未起身见礼,只阴阴道:“今儿个家里刮来一阵妖风儿,居然敢在爷眼皮子底下弄鬼,姨老太太,您老人家说,这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好好腾出手料理料理,人家还以为我林锦楼是个孬种,啧啧啧,这传出去爷还怎么做人?”说着手上“喀吧”一声,一柄折扇已被他捏断了。
姜曦云微微抬头,看见林锦楼满面阴寒的笑,不由打了个寒颤,先前林锦楼虽极有威势傲气,但待姜家素来和颜悦色,如沐春风,此一遭她第一回见着林锦楼翻脸,令人油然生畏,如同一头噬人的兽,与她见过的男子截然不同。姜曦云心中忽怕起来。
姜母神色平静,道:“楼哥儿吃口茶,缓一缓罢,留神肝火旺了生病。”扭过头只对秦氏说话道:“不知外甥媳妇儿唤我两个孙女来有何事?丹丫头一直精神不济,这会子闹了病,倒床不起。”说着长长叹了一声,“唉,楼哥儿唤得又急,想必有甚要紧之事,我便陪着来一趟了。”
秦氏听姜母扯了话头,不由暗暗松口气,问道:“丹姐儿什么病?要紧不?”
姜母面露忧色道:“方才晕过去一遭,刚刚掐人中醒了,只说胸口疼,已请了大夫了。”
秦氏道:“年纪轻轻的,怎么闹起胸口的病了?”
姜母只摇头叹息道:“这孩子身子弱,许是昨晚上吃了什么大凉的东西,克化不动积在心里头,今儿个风一拍,把病激起来了。”
秦氏亦陪着叹气。
林锦楼将折扇丢在一旁,只冷笑不言。
姜曦云心里不由着慌,旋又镇定下来。陈香兰生得一副楚楚模样,听说又惯会哭的,为人又聪明,只怕会想到其中关节同林锦楼哭诉……幸而她平日里从不同陈香兰争执,尤其当着林锦楼的面,更是一脉和睦融融模样,这事自己也不过顺水推舟,做得干净,即便事发,自己也自会脱身,但不知姜丹云将如何了。她扭头看了看浑身乱颤的春菱,小小叹了口气,轻声安慰姜母道:“祖母,别担心四姐姐了……”又取出一副鞋垫递到林锦楼面前,脸上已堆了可爱讨喜的笑,道:“表舅母,天气慢慢冷了,我做了双厚绒的鞋垫,穿在鞋里暖着呢。”一双明眸忽闪忽闪的看着秦氏的脸,见其面色冷淡,便微微撅了嘴,爱娇道“就是这绒布太厚了,每次扎一针,都顶得手指头疼。”说着把手摊开,给秦氏看。
秦氏低头一瞧,只见那白皙的指头上却有红红的印记,显是做针线时让顶针磨的,不由拉住那手不断摩挲。方才林锦楼请她到明堂中来,叮嘱她她凡事不必参言,又一叠声催人去请姜家姊妹。秦氏心里不踏实,隐隐猜到了些,又不敢确认,她唯恐林锦楼闹得不可收拾,但想到这事是姜家姊妹做的,心里也膈应起来,故而方才对姜曦云一直淡淡的。
然秦氏素喜姜曦云会撒娇卖乖,如今见那娇美的脸儿上一派天真,想到这孩子素日里乖顺有眼色,又淳厚可亲,便觉着自己应是猜错了,便道:“好孩子,难为你了。”又瞪了林锦楼一眼,道:“丹丫头病了,姨老太太和曦丫头还巴巴的过来,你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这会子说?”
林锦楼笑了笑,道:“今儿个家里闹出一桩新闻,倒也十分有趣,特请姨老太太和表妹来听一听。”下巴一扬,点了点春菱道:“说罢。”
姜曦云心头一沉,暗道:“来了!”
春菱立刻绷不住,大哭道:“大爷!我方才说得句句是实情!姨奶奶汤药里的绝子丸不是我下的,若有半句虚言让老天爷这就收了我的命!奴婢是煎药的,姨奶奶有个好歹,奴婢也活不下去,又怎会做这监守自盗之事!”
林锦楼森森道:“不是你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