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音一向如玉润雅,乡野小调平日带着呢喃的字眼被他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唱出来,竟带着潇洒洒脱。
盛愿自然也听出他唱的什么。
正是她在琼花树下唱过的歌,越是这样,越是心颤。
“我问过你,你那时……”
“那乞丐有不能表明身份的缘由,但将救命恩人的模样刻在了心里,后来你去了戏楼,那乞丐也会时不时静静坐在一处听着你的戏。”
盛愿有些难以置信的舔了舔唇瓣,谢云霆语调越是轻描淡写,几句带过,盛愿越是如同踏入一团迷雾,也越发害怕。
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影子此时汇在一起,成了眼前的谢云霆。
怎么可能这么巧。
她正好被卖进谢家,正好成了谢云笙的药引子,又在当晚,被谢云霆欺负了去。
越发激动,险些忘了此时是在宫里,低声吼了出来:
“因为我救过你……那个乞丐。”
虽然不明白,谢云霆为什么用乞丐,一直没有直接说是他,但盛愿还是小心用着措词,理着思绪。
“所以我进府后,就强要了我的身子?让我处境这么尴尬?”
“不是。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谢云霆看到盛愿瞬间发白惊慌的脸色。
有些心疼。
他原本想两人都离开京中,一五一十解释清楚。
这其中牵扯了太多密事,便是此时,他也不能毫无保留同盛愿解释。
“若不是府里把你接走,你早该是我的人,我只是没想到那晚真是你,我嫉妒,也怕你成了大哥的人。”
月牙玉坠从谢云霆的掌心垂下,正好被窗外的月光照着,竟然将整个屋子都染上了月亮的颜色。
盛愿原以为上次谢云霆说玉坠丢了是真的,此时失而复得,急忙抓在手里仔细检查。
玉坠还是她的那块玉,甚至比之前在她身边更要莹润透亮。
“这玉坠是你娘临终前托付给你的,我知道对你很重要,一直小心保管着。”
盛愿动了动,却没有抬头。
她既然已经知道谢云霆默默在她身边多年,那知晓这些事也就不再奇怪了。
第132章
睡颜
只是既然之前不说,为何此时告诉她这些。
还说的这么含糊其辞。
假如……
只是假如……
他之前受的伤当真要了命,又或是他不在时,被府里的人发现……
是不是她到死都不会知道这些。
盛愿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手不自觉的握紧了些。
她无比庆幸此时是黑夜,这屋子里不太好的光线正好能挡住她眼里的失神。
谢云霆身后,抚住她的面颊,手指轻触到一片轻柔,却带着温热的湿气,轻叹一声。
“小愿,我知道你现下有很多疑虑,给我机会,以后你都会懂的。”
盛愿抿紧了唇。
轻声开口:“我累了。”
她昨就几乎没睡。
应该说这些日子她完全提心吊胆的就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今夜又过的如此兵荒马乱,大脑都乱成了一团。
这一会,连坐直都很勉强。
谢云霆也不知是为盛愿没怪他松了一口气,还是没等来想要的反应失落。
见她上下眼帘上下打起了架,就连说话声音都开始变得含糊不清奶声奶气,轻叹一声柔了眉眼,伸手将她即将要倒的身子抱在怀里。
轻笑着将人打横抱在怀里稳稳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那日在诉至庙,被上官小姐的丫头撞见了,她……知道了。”
谢云霆听着盛愿含糊不清的话,嗯了一声。
并没有太在意上官青知晓这些有什么关系。
“哑姑……”
谢云霆将人放在床上,为眼前的人明明困到神志不清,还能关心其他人无奈,却还是耐心十足的开口:“她没受伤,被大哥接回府里了。”
见盛愿眉头松了松,连呼吸都顺畅了更多,谢云霆抬手轻轻抚摸了下她的额发,将她头上的头饰摘下放在一旁,以防盛愿半夜碰伤了自己。
不舍的将手从她的发丝上收回。
突然衣摆又被一股力气拉着
盛愿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困惑的问出最放心不下的问题:“那对母子……”
谢云霆指尖微微一缩。
有些不忍,却还是开口:“死了。”
暴乱开始时,那对母子想趁乱逃。
但等被发现时,已经被割断了咽喉被扔在一处巷尾,偎依在一起。
谢云霆恨极了这母子利用盛愿的善心来欺骗她,利用伤害她。
却也知道,盛愿一定会为他们伤心。
果然,话音落下。
一颗浑圆的泪珠顺着盛愿的眼角落下,很快隐进被子里消失不见。
“还有……”
“睡吧,我就在这不走。”
谢云霆伸手按在盛愿后颈上一处,带着巧劲轻轻揉动着,微凉的指尖贴在皮肤敏感的位置并没有很突兀,反而让盛愿原本如同浆糊一样浑浊沉重的脑袋更加昏昏欲睡。
明明心里还记得有个非常重要的话要告诉谢云霆。
可不过几下,她再也支撑不住眼皮彻底昏睡过去。
谢云霆缓缓抽回手,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睡颜,心里原本空落落的一处好似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样,只剩下满足。
若是被见惯他从前那副不可一世模样嘴脸的兄弟见着,估计会大吃一惊,只会怀疑眼前人是不是他。
屋外被点燃了烛火,来人站在门外,静静候着。
谢云霆眼眸恢复平日的模样,替盛愿掖好被子轻声道:“咱们往后会有很多时间好好说话。”
关门出去。
门外的内侍,目不斜视。
恭敬的行礼:“解毒的药师已经到了,小公子随奴婢来。”
第133章
蛊
谢云霆跟着宫人走到御药房,那宫人就停下了脚步,推开门将手里的灯笼递了过去。
“谢公子,请。”
谢云霆接过灯笼,沉默的转身进了房。
入眼就是一个烧的正旺的药罐子旁站着几个蒙着面的医官都挡不住吹胡子瞪眼睛的不爽,这么晚的夜,医官的年岁也不轻,平日多上几阶台阶就腰酸背痛的喊着累。
此时被喊过来一个个自然没什么好脸,若不是顾忌着礼仪,恐怕早破口大骂就表达不满了。
“各位医官,这么晚还叨扰,实在惭愧。”
谢云霆身姿弯弯折了折,格外认真行了一个全乎的礼,以他的身份,见这些医官根本用不着这么客气。
如此郑重,让这些人难掩的意外。
早就听说谢家大公子温润如玉,二公子混世魔王般嚣张。
如今来看,传闻好似并不可信。
一时间心里顺畅了不少,上下打量了一番谢云霆见他好胳膊好腿进来的,迟疑片刻缓缓开口:
“身为医者自然没什么托辞,只是谢小公子的伤我记得已经处理过来,怎么大晚上又让陛下把我们这些老东西喊来了。”
“是啊,我还以为是缺胳膊断腿的,一喊还喊了我们三个来。便是当年太后病榻前,也顾念兴师动众,只找了我们其中两个老家伙侍疾。老夫实在好奇谢小公子到底生了什么要命的顽疾?”
这话就差直接指着谢云霆的鼻子说他算什么东西,居然越过太后的规格。
谢云霆只淡淡笑着。
并没有分辨。
自顾自找了三人面前的凳子坐下,慢条斯理挽起袖口,将手腕放在桌子上。
见三人还是不动。
谢云霆冲着胳膊挑了挑眉头,“来都来了,三位不得确认一下我是不是真的无病呻吟让你们白跑一趟?这样骂我也能更有底气?”
话虽如此。
三个医师依旧有些迟疑,从谢云霆进屋后,他们就仔细观察过了。
面色有些苍白,疲惫,正和他受伤失了气血的病症合上了。
但脚步沉稳,目光不散,就连说话都是有理有据的,至于其他,实在看不出还有别的问题,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要命的病症。
但谢云霆已经摆好了架势,他们毕竟也被喊来跑了这么一趟。
不仔细点,实在不好去陛下那回话。
只能推出来一位上前捏住了谢云霆的脉。
连连冷哼,那表情,怎么看都透露着不情愿,估计若是发现被爽,立刻就会从怀里掏出针来让谢云霆吃一吃苦头。
“你小子……”
原本脱口而出的骂突然卡在喉咙,医官眉头不由自主皱紧,仔细打量了一眼谢云霆,见他还是带着似笑非笑的模样。
突然沉默下来,换了只手认真切脉。
过了片刻松开手,站在一旁捏着花白的胡须沉默不语。
其他两位见他这样,也知道定是发现了什么拿不准主意的事,一个接着一个上去切脉,但很快反应都如出一辙的沉默下来。
谢云霆也不急。
将袖子整理好,便抱着胳膊闭上了眼睛。
三个医官头凑在一起,却半天没人主动开口,除了视线交流,屋子里偶尔响起细碎零星的词,好似都拿不定主意。
过了许久,最年长的那位才叹着气回头看向谢云霆,“你这是蛮夷那边的蛊虫。在体内最少也有三五载了。”
“是。”
谢云霆睁开眼,语气平静,可是眼底还是一闪而过热烈的期望:“三位都是御药房最拔尖的医官,可知这东西该怎么解?”
“我们三人有些问题想问清楚。”
谢云霆不骄不躁,点头算是答应了。
三个医官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这东西当初可是你自愿中的?”
“是。”
几人显然想到了,问这个问题也不过是再确定一下,毕竟若不是自愿,这些年谢家应该早就遍请名家问诊,不至于今时今日才来问他们这些老家伙。
“这蛊的作用,你可知道?”
“是。是让我隐瞒一些事,具体是什么我不能说,抱歉。”
谢云霆再次开口,显得有些迟疑,就连面色都比方才肉眼可见的苍白了不少,虽然还是坐着,但是额头和脖颈的青筋暴起,显然突然触发了什么禁制,极力隐忍着痛苦。
三个医官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震荡,只是这样便让蛊虫不安分起来,他们心里也有了答案:
“这东西炼制起来复杂,用人身上阴损,医术也只有零星的记录,陛下让我们想办法解了,实在……实在。若是平日不发作,我们三个觉得,还是不管的好。”
医官为难的连连摇头。
再也没有一开始的不耐,只有医者束手无策的咋舌。
蛊不像毒,难就难在变数太多,不知道这蛊下的用途,绑在什么人身上。
既然谢云霆当初自愿种的,这么多年早就知晓如何避开那禁忌,实在没必要冒险。
看了看谢云霆,这些人心里百感交集,多年的谨言慎行早就刻在骨头里,可这会实在忍不住多问起来:“谁对您用的这么狠毒的东西?”
深深几个呼吸之间,谢云霆气息平稳了大半,只是脸上始终都是缥缈又苦涩的冷笑。
对于医官的问题,沉默不语。
重新站起身,抱拳又行了个礼。
这次弯下的腰久久没有直起。
“还望三位想想办法,不管付出的代价是怎么,这东西,我有非取出来不可的理由。”
见拗不过,三个医官只能咬牙点头:“这,这这,我们定然会尽力,但也要回去研究研究。虽然暂时没确定法子,但有一点你要做好准备,定然是比剥髓磨骨还要痛苦百倍的痛。”
谢云霆仰头,不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笑来。
又在御药房呆了一会,才推门出来。
等重新回到盛愿的住处。
见到床上的人清甜的睡颜。
眉眼都是温润的柔软。
轻手轻脚上了床榻,同盛愿枕在同一个枕头上,目不转睛盯着她的睡颜。
他还有太多故事没告诉眼前人。
等身体里这东西弄出来,他就将原原本本的他一五一十全部说清楚。
那些心思,远远一瞥便定下永世相守的心境。
思绪忽然被心口一阵绞痛斩断,谢云霆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紧闭着双眸,渐渐嗅到从盛愿身上传来的气息,呼吸才重新平稳安睡了过去。
谢府后院。
谢云笙站在窗前背着月光,居高临下凝视缩在墙角的女人。
刚挪动一步,墙角的人就飞快的瑟缩起来,抱着胳膊发出细碎的轻啜。
谢云笙身姿依旧如同青竹,一举一动,连表情都是纹丝不动的淡笑。
等站立在女人面前,脚上的绞丝雪绸靴已经不知何时被地上粘稠暗红色的血染红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