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出一串陌生号码,很快他认出了那个号码:…
十分钟前,他拨出去的最后一个固定电话号码,现在回拨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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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沈雨都在打摆子,如同突然患上了重感冒。冷小兵担心她是不是真的病了,但直到她走进老旧的单元楼,独自消失在黑漆漆的门洞里,也没有说出一个关心的字眼。为什么不能直接给她一个拥抱,或是问一句你是不是很难过?理由当然有很多,而且很正当。比如,他们本就不是亲密的恋人关系,而是警察和证人,对话开始之前他们就以各自的身份为抵押做了不得越界的约定,否则对话内容将不再有客观公正的法律效力。再比如,虽然他们同是某种意义上的“受害人”,但她毕竟是凶手的女儿,而他的目标却是亲手将凶手抓住,送上刑场枪决。他的胜利意味着她将永远失去父爱,他终将成为她的杀父仇人,而她必得憎恨于他。又比如,他不能让同情心泛滥,蒙蔽了双眼,那样将无法看清真相。比如……
他猛然将车停在一家24小时营业药店门口想,比如,她真的生病了呢?
五分钟后,他从药店里出来,拿着几盒感冒药和一支体温计,返了回去。
当沈雨看到冷小兵气喘吁吁,有些狼狈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有一丝感动。但很快,她便克制住了感动。令她回到冷静中的,是放在门口的纸箱子。六号纸箱,跟之前收到的所有礼物用的外包装箱一模一样,贴着一条崭新的透明宽胶带,上面既没有贴快递单,也没有曾经被使用过而残留的旧胶带痕迹,或是任何文字和图案,她猜,也不会有指纹。
纸箱里究竟是什么?一件旧玩具?一张落款为“爱你的父亲”的贺卡?
“快递吗?我帮你拿,”见沈雨正在包里取钥匙,冷小兵主动抱过了纸箱,打量着表面空无一物的纸箱,好奇地问道:“现在快递都不贴邮单了吗?”
“是闪送,寄件信息都在闪送人员的手机里,用验证码收货,”她忙掩饰道。
冷小兵晃动一下纸箱,里面发出了哗啦啦的声音,似乎是几件东西在碰撞。沈雨打开了门,弄亮了廊灯,从他手中接过包裹,放在入口处的鞋柜上。柜上还放着另外几个没来得及拆的包裹,父亲的六号纸箱放在其中,显得非常普通,不值一提。
“我担心你感冒了,买了点药给你,”冷小兵掏出体温计和感冒药,看沈雨惊讶的样子,顿时明白了:“你家里什么都有,你看我这记性,我都忘了你是个医生……”
“还是要谢谢你,”沈雨迫不及待地想要送走冷小兵,关上门,拆开纸箱,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冷小兵却门口站着,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你想进来待会儿吗?你看起来可真糟糕。”
“我只是有点累了,想坐下歇会儿”,他的声音充满了疲倦。
他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孤身一人走了很久,路边既没有可供休憩的驿站,也没有星火点点的村庄,他放弃了寻找同伴的想法,将长路当做同伴,目力所及的范围内,长路是没有尽头的。也许这是一条环形道路,也许我正走在曾经走过的路上,我无数次经过起点又回到起点却无从知晓,他眺望着无尽的路喃喃自语。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捡起了路边的小石头,摆放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三角形,箭头形,或是小小的石塔,这样就能判断自已是否在一个无尽的环形世界里打转,但很快就发现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他的记忆开始出现了模糊,抛在身后的标记隐晦而闪烁,变成了他不熟悉的事物。他继续往前走,标记在脑海中模糊,再次相遇的时候,他已经不太确定这是否是他留下的符号,像,又不像,是,又不是。他俯下身看,伸手触摸,想通过触摸来唤醒沉睡的记忆,但却抓了个空,因为标记并不在脚下,而是浮在头顶,无法触及的半空中。他感到很恐惧,终于弄清了脚下的路,一条盘旋向下的环形道路,就如同虐狗案发生的一号矿坑一样,他既没有走在一条直路上,也没有走在单调的环路上,而是一条不断向下却永不重叠的环路,他不会再回到起点,但也无法抵达终点,而是不断的盘旋,缓慢的下坠。他明白了自已的处境,既没有同路人,也没有后来人,只有他和他的过去,未来同路,他和他的影子作伴,影子和他一同困在了环形牢笼里。
“进来吧,我给你倒杯热水,”沈雨把拖鞋递给冷小兵,然后拿了两个杯子,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便传来了洗杯子和烧水的声音。
客厅里只剩下冷小兵和他的影子。影子代表着他曾经来过这里,站在同样的位置,观察过这个屋子。那是五天前的晚上,他和沈雨离开星巴克咖啡馆之后,提议去她家里聊,她显得很犹豫,他以为她在担心一个单身女人带一个单身男人回家会惹来邻居的非议,她却说“那里已经不是我家,而是犯罪现场,是你把我家变成了犯罪现场”,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神里闪烁着剔透的珍珠。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忘记了不应该同情心泛滥这一重要原则。3708
沈雨家的陈设跟十六年前父亲失踪时候一模一样,家具,沙发,床,书桌都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连位置都没有挪动,桌布、沙发垫和脚垫也都已经褪了色,旧而干净的布料散发着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摆着一部老气的固定电话,红色,那个年代的电话总是红色,镶有一块贴了膜的液晶屏,膜的一角卷起,昭示着它的古老。整个房间呈现出典型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复古气息,让他感觉很熟悉,仿佛他的童年也在此度过。唯有最新款的平板电脑,电器和路由器提示着这是2017年。打量着眼前所熟悉的一切,冷小兵耳边又一次响起了沈雨的话,这里不是她的家,而是最原始的犯罪现场。凶手在这里呼吸,睡觉,吃饭,刷牙,生活,凶手在这里选择目标,制定计划,准备凶器,摩拳擦掌,同时也在这里养育女儿,陪她游戏,为她诵读,教她弹琴;前一秒他在厨房洗手池洗去手上的鲜血,下一秒便能烹饪最鲜美的豆腐炖鲫鱼;他把美食端上餐桌,一边吃饭一边和女儿讨论着新闻里播报的恶性杀人案;他提醒女儿一定要小心坏人,尽量不要一个人走夜路,留心身后尾随的人,不要被杀人犯盯上;他说的轻描淡写,就仿佛电视里正在播报的案件与他无关……
“你查到我爸的下落了吗?”沈雨端着两杯冒热气的水过来。
冷小兵摇了摇头,接过了其中一杯水喝了一口。水没有想象中那么滚烫,而是一杯调和过的温水,飘着柚子皮和蜂蜜。他喝了一口,甜蜜的温暖立刻滑入了体内。他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也没说话。他发现自已无法将凶手从这个空间里抹去,只好生硬地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不把家里的陈设改变一下,换上新的家具?”
“我在等他回家,尽管希望渺茫,”她喝了一口水,坐在了沙发上。
“那么,现在呢?”
“你是想知道,等一个杀人犯父亲回家的感觉吗?”
“别误会,”冷小兵感受到了她的敌意:“我只是想关心你。”
“我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还像从以前一样,”沈雨指的从前是冷小兵在咖啡馆告诉她坏消息之前。冷小兵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或是赞同。沈雨接着说道:“现在,我必须不断地告诉自已他是个连环杀人犯,他是个可怕的恶魔,只有强迫自已接受这一事实,我才能跟你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但,这一做法让我深感罪恶,出卖亲生父亲的想法盘旋在我的脑海里,让我不得安宁,我总是梦见,自已亲手将父亲送上刑场,亲手扣动扳机枪决了他。而枪响之后,躺在血泊中的人却是我。”
“现实中的压力以扭曲变形的方式在梦境中释放出来了……”
“弗洛伊德不是个科学家,而是个诗人,诗人的说法总是最准确的,尽管很多心理学家把他的学说视为谵妄之词,但,不可否认,荒诞不经的梦才是真实的,面对父亲是恶魔这一事实,我想做的并不是抓住他,而是自杀,这样一来,我就能够彻彻底底的逃避,不用在杀害生父和除掉恶魔之间不断挣扎。”
“你不会真的想自杀吧?”冷小兵扭头看了看窗户,又不安地看她。
“不会,至少今天晚上不会,”她喝光了蜂蜜柚子水,脸色微微发红:“现在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我累了。”
“那么,明天再见。”他也喝光了水,把空杯子放在茶几上。
就在告别那一刻,沙发旁的固定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铃声尖锐刺耳,仿佛刚出生的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嘶声力竭宣告着新生命的诞生。
沈雨的脸骤然由微红变成了煞白,冷小兵立即觉察出了她强烈的不安。3706
“出什么事儿了?”
“可能是医院的电话,我手机没电关机了,”沈雨手机放在桌上充电。
“心理医生也要出夜间急诊吗?”
“偶尔会,不过不常见……”
“你快去接电话,不用送我,”冷小兵视线越过她肩膀,看着铃铃作响的电话。
“没关系,如果真有急事,他们一定还会再打过来,我先送你出去……”
沈雨把冷小兵送到了门口,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已经坏了,无论咳嗽还是拍手,都无法令它正常工作。冷小兵拿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照亮楼梯,小心翼翼跨过楼梯拐角平台上的杂物,消失在了黑暗中。最后一点光亮被黑夜吞噬之后,关门声响了起来。
咣当,咔哒,寂静无声。
冷小兵关闭了手电,任由黑暗将他吞没,他看见了漂浮在头顶的影子,正和他做着同样的动作,将呼吸调整到微弱不可见,摸着落满灰尘的栏杆,跨过障碍物,悄无声息地返回楼上,站在了沈雨家门口。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黑暗之中,化作黑暗的一部分,直到确定电话铃声停止之后,再也没有响起来,他才动了动身子。通常只有在抓捕最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的时候,他才会像猎豹一样静止,屏住呼吸,张开全身毛孔,等待着生死一瞬间的来临。但这次,没有任何危险征兆,他的身体却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他觉得有些古怪,也许是关于影子和无尽环形道路的想象影响了他的判断,也许是因为担心沈雨要夜间出诊太辛苦。太多虑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摆脱了影子,蹑手蹑脚下楼,悄无声息地离开。古怪的电话铃声依旧没能让他警醒并想起那条最重要的原则:不要对任何人抱有同情心——同情心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它会让人丧失冷静,看不清事实,放大主观情绪,让人只选择对自已有利的一面,忽略了不愿意看到的事实,而真相往往就藏在人不情愿面对的阴暗中。
看到楼下车灯亮起,冷小兵开车离开,沈雨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用双手支撑窗沿,以避免双腿发软,瘫倒在地。几分钟前,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她差一点就当场崩溃。她对冷小兵说可能是医院打来的电话,无疑一句拙劣的谎言,如果冷小兵去调通话记录,就会发现这个号码已经十几年没被人拨通过,也没有任何呼出记录,但却依然保持着正常的缴费记录,十几年如一日未曾中断,就连电信局的员工看到这份通话记录,都会心生疑惑,难道机主忘了取消自动付费?每个月都被扣款而不自知?经年累月亦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可惜,他们麻木而机械,每天敷衍了事地混日子,抱持着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对这笔白来的收入默不作声,自然也不会关心背后所蕴藏的秘密。
这个从未被人使用过的号码是一件信物,留下信物的人是沈海洋,接收信物的人是沈雨。沈雨永远记得失踪之前他对她说过的话,“爸爸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相信,我不会抛弃你,小雨,你是爸爸活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理由,爸爸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都会回到你身边,记住,我爱你”。
为了再听爸爸说一遍我爱你,沈雨保留了这个号码,耐心等待,一等就是十六年。
除了沈海洋和她,没有人知道电话是信物,所以当铃声突然响起的时候,沈雨的心立刻跳到了嗓子,她觉得冷小兵看穿她的秘密,她正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他用勘查犯罪现场的目光勘查着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她的乳房,小腹,肚脐,四肢,以及颤栗的脚踝。她因突然裸露在他面前而感到羞耻,并因羞耻涨红了脸。她担心冷小兵推开她,闯过去,拿起电话,对着沈海洋宣布:你这个杀人犯,你被捕了!她惊恐,但惊恐很快转化为了愤怒,像瞎眼的俄狄浦斯一样咒骂命运,呼号不公,想象着无数人围观她,嘲笑她,唾弃她,说她是一个卑贱的,身体里流着杀人犯血液的肮脏鬼,冷小兵就在人群中,跟着他们一起大声嘲笑,他看过她赤身裸体的样子,并且对所有人宣城,她的身体来自于杀人犯,她有一副同样罪恶的躯体。她很愤怒,但并没有因愤怒而失去理智,她强迫自已冷静下来。愤怒变成了力量,支撑着她寻找到了一条道路,她举着愤怒的火把,一步步涉过黑暗,直至他消失不见。
她走到红色电话机跟前,翻出了来电显示上的陌生号码,激动地按下了回拨键。
嘟嘟嘟的声音响起,过了几秒钟,电话接通了,但对方始终没有说话。
“爸爸,是你吗……”沈雨打破了沉默。
对方依旧沉默着,粗重的呼吸声像是从地表下面传来,空气微微震动,犹如蛐蛐的触角在搅动黑暗。沈雨觉得他一定是刚从什么地方爬起来,也许是一座深山的洞穴,那里堆满了压缩饼干以及矿泉水,还有一堆取暖用的篝火。
“你在哪儿?我想见你,”沈雨急切地追问,电话却突然挂断。
沈雨感到一阵心慌,急忙切断嘟嘟声,按下了重拨键。
对面传来了冰冷的忙音:“您拨叫的电话已经关机,请稍后再拨。”
黑暗没有被愤怒之火驱散,反而更加浓密了。
她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握着听筒,像个雕塑。
她感到自已又一次被抛弃了……
7
听到沈雨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夏木像见了鬼一样,差点把手机扔出去,他有点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耳朵,怀疑是不是在半梦半醒中产生了幻听,就在这时候,沈雨说出了第二句话:“你在哪儿,我想见你。”夏木确定他没有产生幻听,电话另一头的人正是沈雨。他担心继续沉默下去,会被对方发现破绽,于是立刻挂断电话,关闭了手机,拆掉电池和电话卡。机卡分离能保证他的手机不被定位到,卡是虚拟号码,办卡的秃头大叔如果没有骗他,沿着号码追查下去,会找到格陵兰岛的一个地址。沈雨暂时不会发现打电话的人是他,他没有暴露,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好好地思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半分钟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了另一张用自已身份证实名登记的电话卡,放回手机,装上电池,打开了手机。开机铃停歇之后,他打开一个文件夹,找到了自动备份在手机存储卡里的通话录音,点击播放键,喇叭里传来“爸爸,是你吗?”、“你在哪儿,我想见你”,从完整对话中剥落下来的声音片段,就像法医实验室里存储的器官切片,或是押在厚书页里的树叶标本,以局部准确无误地展现出了整体。没错,夏木这次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这就是沈雨的声音。但在判断声音为真的时候,他又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遗漏在了遥远的地方。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夏木用力抓挠头发,在记忆里搜寻着。
忽然,一组音符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那是个单调的三音节,叮铃咚,通过大喇叭传播出来,那不是段音乐,而是个提示音,像飞机场提醒旅客登机的声音,但场景不是人潮涌动的候机大厅,而是一条僻静的走廊,三音节在走廊里单调地回荡着,反复着,“请017号到诊室就诊,请017号到诊室就诊”。他终于想起来了,记忆深处那在遥远的声音来自于市医院心身医学科。五天前,给沈雨送《调查取证通知书》的时候,在“微笑生活”义诊办公室门口听到的提示就诊的叫号声。记忆为何会把他带回义诊办公室的声场之中?难道仅仅是因为眼前和过去的两个场景中都出现了同一个沈雨吗?他立刻否定了这一判断,根据他的经验,记忆深处残留的模糊印象通常不来自于某一具体事物,而是关乎本能。义诊室门口的叫号声触动了他的本能,叮铃咚,单调的三音符让他感觉到了恐惧,恐惧的根源则藏在更深的记忆边缘。他头疼欲裂,恨不得拿起电锯切开脑子,在存储记忆的海马体里翻找。
那是什么?叮铃咚,那是什么?叮铃咚,那是什么?叮铃咚。
叮铃咚的声音突然从杂乱无章的噪音世界里分离了出来,变成了一条单独的音轨,飘荡着,寻找着,最终附着在了另外一个声音上,“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杀人了……”,那是肖华军在跳楼自杀之前打110报警电话留下的录音。叮铃咚的声音就藏在这段录音后面,最隐秘最黑暗不可见的地方。让他感到恐惧,头疼欲裂的正是这段录音。
报警录音里为何会出现医院的叫号声?他清楚的记得那天勘察现场的情形,周围正在拆迁,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弥漫在空气中。周围并没有与医院叫号声类似的音源,肖华军的报警录音里不可能出现叮铃咚。除非有人用事先录好的肖华军的声音剪切了一段求助的的话,伪造了这通报警电话,而这段被剪切过的录音恰好收录进了微弱的叮铃咚声音。伪造录音并报警人忽略了这一点,留下这一漏洞。而具备以上所有条件,并能滴水不漏完成这一系列行动的人,只有沈雨。那通报警电话是沈雨打的,她出现在肖华军跳楼自杀的现场。肖华军杀害马煜的案发现场,那个负责善后的重心在左脚的足迹也属于沈雨。
夏木终于看清了恐惧的源头,沈雨,他默念着她的名字。
沈雨振作起精神,拿起手机拨出去,很快,听筒里传来了胡刀刀的声音。
“这么晚了,如果你不是寂寞无聊,就是有急事……”
“帮我查一个电话号码,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线索,比如……”
“地址之类的有用信息,我明白,告诉我号码。”
“***……”
听筒里传来一阵键盘敲击的声音,过了片刻,胡刀刀嚷嚷起来。
“看来打电话的人并不想让你找到他……”
“什么?”
“这是个虚拟号码,查不到机主信息,至于lP地址嘛,”胡刀刀发出了一声咯咯的怪笑:“格陵兰岛,所有伪装的lP地址都喜欢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因为不会有人傻到买一张船票,跑到冰原上去找人。”
“所以,一无所获。”
“可以这么说,不过,”胡刀刀得意洋洋地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有办法找到机主吗?”
“我可以试试,这号码看起来不像是电信诈骗的人用卡池养出来的号,而是有人出售的实体卡,可以正常使用的号码,我以前在电脑城开店的时候认识很多卖卡的人,他们都有些小把戏,我可以跟他们打听一下,看看有谁出售过这个号码,网上购买不太好查,地址有可能是假的,如果是面对面购买,那就走大运了,很容易就能找到买卡的人。”
“越快越好,我想……”
“早点见到他,他对你很重要,对吗?”
“谢谢你……”
胡刀刀又笑了起来:“等我好消息,阿弥陀佛保佑。”0302
挂断电话后,沈雨想起放在鞋柜上那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纸箱。通常只有在生日的时候她才会收到爸爸寄来的礼物,但今天不是她生日,这次礼物寄来的时机很突然,似乎另有意图。她穿过客厅,来到书房,从抽纸盒里取出一副新的橡胶手套,戴好之后,走到鞋柜前,将纸箱从一堆快递件里抱出来,拿到了书房。
她先用台灯照亮箱体,反复转动,发现箱体表面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里面的东西沉甸甸的,比之前送来的任何一个纸箱分量都要重,轻轻晃动,还能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她没有急于开箱,而是先用手机对着纸箱拍了几张照,然后过去挪开伪装成书柜的暗门,从隐蔽的夹层隔间里取出一个现场勘查箱。她从里面取出指纹刷和指纹粉仔细处理箱体表面,正如她所预计,上面除了她和冷小兵的指纹,并无第三者的。她拿了一把裁纸刀,切开了崭新的胶带,打开了纸箱。纸箱里放着几样东西,她一一取出来,放在台灯下。
第一件是个铝制小盒子,约莫有正常文具盒一半大小,边角为圆头,铝盒表面没有任何标记或是字迹,只有一些磕磕碰碰的刮擦痕迹,从磨损程度来看,铝盒有些年头了。打开铝盒,里面是支10毫升的一次性注射器,以及两个装满液体的小玻璃瓶,瓶身上分别用油性笔写着“麻醉药”和“肌松药”的字样。
第二件是一个闹钟,老式铁皮闹钟,金黄色,机身漆皮部分脱落,闹铃和表面玻璃完好,有轻微磨痕,底部不是常见的双腿支撑,而是个10乘以20厘米的铁片,如同奖杯的底座,颇有分量,放置地面上则可以和瓷砖完美贴合。3739
第三件是一柄匕首,单刃,长度目测在20厘米左右,刀刃刚刚打磨过,异常锋利,在白色灯光下闪射出刺眼的银光。握柄为木质,两端木色较浅,中间颜色较深,类似于被把玩的核桃,经常被人把握所致。
第四件是一个信封,用指纹粉刷处理,同样没有指纹之类的痕迹。拆开信封,里面是三张照片和一张纸条。照片的主人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长头发,扎辫子,穿着一身紧身服在跳舞。第二张是下课之后,女孩在舞蹈教室门口和同学挥手告别,看不太清人脸,背景却十分突出,是夜空下的舞蹈教室,霓虹灯闪烁着“桃桃舞蹈培训班”。第三张则是一个带浴缸的卫生间。入口右手为浴缸,浴缸顶端天花板上安装有浴霸,以及老式的带扇叶的排风换气扇,马桶在中间,梳洗台在入口左手边,未被拍入画面。卫生间的整体布局跟很多酒店的陈设很像,但从沐浴架上摆放的浴盐,乳液,进口沐浴露以及洗发水来判断,这应该是照片上女孩的住家——酒店公寓类住宅。照片背面写着“榕城家园b区2号楼3-302”,印证了这一判断。纸条上则详细列着少女每一天的作息活动规律,精确到半个小时之内。而红笔圈住的每晚八点半,则是她上完舞蹈课回到家的时间。
第五件则是一个档案袋,同样没有指纹和其它痕迹。拆开档案袋,里面放着而一些让人颇为费解的东西。一枚螺丝、一把梅花头改锥、一盘开封的鱼线和一小块白色的泡沫。螺丝头不是常见的十字型或是一字头,而是较少见的梅花头,需要配合那把特殊的螺丝刀才能使用。开封的鱼线,向外拉出一小段,端头打了个活结,打结手法特殊,用力拉紧活结之后,结会自然松开,重新变成一条平展的线。白色泡沫有指甲盖大小,像是从某个泡沫箱上抠下来一块,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亦很普通。
这些东西有些让人费解,尤其是三张照片和档案袋里的工具。沈雨将这些东西重新排列了一遍,麻醉药,肌松药,闹钟以及匕首她都很熟悉,在从刑警队翻拍回来的卷宗里,多次提到过它们——白川的作案工具。最后两件则令她摸不着头脑,尤其是档案袋里的几件工具,更是让她产生了一种参与密室游戏的错觉。她将目光停留在改锥,螺丝,鱼线和白色泡沫上,几番组合都未能解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她挠了挠头,转头看向照片,很快就被三张照片之中的一张吸引住了。她拿起带浴缸的卫生间的照片,凑在台灯下看,排风扇的铁篦子边缘有一个几乎微不可见的黑点,似乎是一只苍蝇不小心入画,留下的身影,但苍蝇的边缘不会是弧线。她伸手触碰,似乎能透过相纸感受到黑点的质感,边缘光滑,内部粗糙,向下凹陷,就像月球上的环形山。她的头脑被环形山唤醒了,灵光一闪而过。为了验证脑海中的答案,她打开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了排风扇的品牌和型号,很快,一张特写照出现在了视线里,她划动照片,看到了排风扇的左下方的螺丝,赫然便是一个梅花形的螺丝帽。黑点正是卸下螺丝帽之后留下的螺丝孔。沈雨一把抓过螺丝刀,恍然大悟,所有谜团都解开了,她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些东西背后的真正意义。
这是父亲最后送给她的礼物,也是父亲能否回到她身边的关键所在。
沈雨放下螺丝刀,拿起螺丝钉,紧握在手里,螺丝钉尖锐锋利的头扎破了她的手心,疼痛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猛烈。她摊开手掌,看到螺丝钉被血染成了红宝石。她想,那并不是螺丝钉,也不是红宝石,而是死神给她的通知书,未来她将亲手杀掉父亲,成为俄狄浦斯。但现在,她得按照自已的方式结束这一切,她拿出电话,拨出了何伟光号码。
“明天,我们进行最后一次治疗,不过这次我想换一个地方,为了能有更好的治疗效果,我想在家里帮你治疗,你同意了?太好了,记一下地址……
“榕城家园b区2号楼3-302,明天晚上八点半,我记下了。”
“明天见,!”
挂断电话,沈雨将所有物品重新装回纸箱内,穿上外套,拿起车钥匙,抱着纸箱,离开了家。关门之前,她又站在门口,回头打量了一眼屋内。一切都跟十六年前的那个早上,父亲离开家时的陈设一模一样。时间仿佛又倒回到了起点。
第五章
凶手
第五章
凶手
第五章
凶手
晚上十点多,沈雨开车离开了地下车库,当车子经过减速带的时候,她听到后车座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透过后视镜,看到后排座位突兀地放着一套快递小哥常穿的蓝色冲锋衣,旁边是两个大泡沫箱,箱体上印有生鲜配送公司的广告“美味生鲜,一小时送达”。哗啦声正来自于此。但她没有停车检查,因为她已经猜出泡沫箱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如果是她,也会选择同样的工具。想到此处,她突然觉得不寒而栗。“她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这一想法,证明了邪恶并非来自于外在力量的引导,而是源于内在,流淌于血液之中,继承了父辈的基因。
在得知父亲身份后,她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邪恶,包括上医学院,读法医和心理学,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为了弄清楚邪恶的本质。父亲的邪恶究竟是一种先天的本能,还是某种心理创伤导致欲望被扭曲而释放出的恶毒?亦或是先天和后天相互作用的结果?原始人面临人与人的杀戮,由于没有道德和法律的介入,单纯的将之视为一种生存战争,杀人者意味着生存上的胜利,可以得到更多的物资,奖励以及繁衍后代的机会,而被杀则意味着丧失生存资格,肉体被消灭。非洲某部落的吃人风俗,人类的每一次战争,都在重复同样逻辑,优胜略汰法则永远刻在了人类的共同基因里。尽管法律和道德已经深度介入世俗生活,但并没有彻底将人的本性改变。杀戮欲被压抑在最隐秘最阴暗的角落,蛰伏于内心的野兽从未消失过。科学家在人类基因中发现的mAoA,即所谓的战土基因,充分证明了人的好战和杀戮可能是先天的,来自于不可磨灭的遗传基因,而且这类人占到人群总数的30%——这是一个非常高的比例。沈雨曾在专门做基因测序的机构做过检查,结果显示她的体内含有战土基因,这种基因遗传自上一代——父母双方的x染色体。拥有战土基因的人更好斗,更善于伪装,更容易操弄别人,也更暴力。但是,拥有暴力基因的人并不一定就会实施暴力,内在的野性可能转化为多种结果,比如艺术家,团体领袖,激进的科学家,成功的创业者等等,有的研究者甚至夸张地表示,艺术家和连环杀人犯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不同的只是变态的最终展现形式。具有暴力基因的人是否会付诸实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后天环境的塑造和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暴力并非完全的贬义词,某些时刻甚至是一种崇高的,勇敢的,令人赞扬的能力。可以想象,在末世来临,人类重回原始的情况下,那些具有超强杀戮能力的人,会立刻成为人们仰慕和依赖的对象,只有他们才能维持一个族群的生存和繁衍,当人类被降格为动物的时候,暴力便成为了褒义词。
但邪恶不同,邪恶是个纯粹的贬义词。暴力不等同于邪恶,只有当邪恶是通过暴力手段得以实施的时候,暴力才是贬义词,比如像父亲这样的连环杀人犯,在没有任何动机,没有丝毫生存危机的前提下,所展开的杀戮。邪恶的本质在于毫无同情心——这不是一个精确的定义,而是一种概括性的描述。跟大多数人认知不同,邪恶并不一定会以最极端最暴力最血腥的方式呈现,而是以最常见的方式渗透于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琐碎细节之中。比如一场正常的对话,有人会以不断质问的方式,引导——实质是一种逼迫就范——对方来认同自已的观点,直至被问一方在某一瞬间方寸大论,无力反驳,情绪低落,倍感羞辱,只想尽快说出对方想要的答案以结束无休止被质问。质问式的对话背后潜藏的情绪是对被问一方否定,引发对方的不满,怀疑,羞辱,失望等情绪。这种对话一开始就是邪恶的,发问方狡猾地站在了操纵地位,对被问一方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将之视为一件可以被任意玩弄的玩具。发问方毫不在意他人的感受,践踏他人尊严,不断的以“我对你很失望”的潜台词来诱导被问一方承认失败,摧毁他的信心,其目的则只是为了赢得谈话的胜利——哪怕这种胜利无关利益,无关输赢,哪怕只是一部电影是否好看一种感受是否有意义之类极其主观的讨论。质问式的对话本质上是邪恶的。类似的情景已经遍布生活的方方面面,上级对下级羞辱,丈夫对妻子的贬低,父母对孩子的否定,无处不在的PuA,控制术,洗脑术,冷暴力,精神虐待等等,很多人甚至已经将这种邪恶视为正常生活的一部分,一段不那么令人心情舒畅的小节拍。这种普遍的容忍也正说明,邪恶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令人无从反抗,邪恶已被纳入世俗生活,我们既无法逃离,也无力辨认。
而另一种容易辨认的,典型的,触犯法律的,借由杀戮和伤害所表现出来的邪恶,则令人不寒而栗。比如连环杀人,虽然其核心本质依然是缺乏同情心,犯罪者不对任何人,或是任何生命产生感情,亦不会对其杀戮行为有丝毫的内疚情绪。由于结果呈现出的过度残暴,突破了人类的想象力,人们便将实施这类邪恶的人称之为恶魔。人类无法理解残暴背后的动机和逻辑,只能以一种经典的比喻来表达对此类未知事物的看法。“恶魔”的归类法显示出了人们对于极度邪恶的一般认知方法:以传说的方式将真实发生的邪恶排除在生活在外。注意,是排除,而非理解——没有人能理解一个连环杀手,即便是一个常年和犯罪分子打交道的警察或是犯罪心理学家亦无法理解,他们只是掌握了抓捕恶魔的方法——修建一道墙,躲在高墙之后,通过揣测和谣言来获得认知,同时将危险排除在正常生活之外。
可是,这种极度邪恶真的无法理解吗?沈雨心中隐隐浮现出并非如此的答案。
沈雨的车在舞蹈教室楼下没有监控的地方等了几分钟,只见一群学员说笑着从教室里出来。沈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对照了一下,很快就锁定了那个叫宁丽的女孩。她对她一无所知,也没有恨意,她第一次见到她,甚至觉得她长得很可爱,跟人打招呼的动作如同欢快跳跃的小鹿。但她立刻压抑住了这种带有同情心的想法,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起来。她不再是一只可爱的小鹿,而是一个即将成为猎物的目标。猎物跟同伴告别之后,上了一辆出租车,沈雨发动车,没有开大灯,躲藏在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尾随其后。车后座,两只大泡沫箱依旧在哗啦作响。捕猎工具完好,猎物就在前方。用工具和猎物来描述,让沈雨感到了一丝冰冷,同时也更无动于衷。
榕城家园位于新城边缘一片刚刚开发的区域,行人和住户稀少,路两旁是连缀成片的工地,大多数楼只盖了一半,有的则刚刚挖出地基。路灯被工地的灰尘遮蔽,散发出煤油灯一一般微弱朦胧的光。出租车在小区北面的门停住,宁丽从车上下来,走进了小区。沈雨把车停在一处坏了的路灯下,隐藏在黑暗中,观察着北门。那是条消防通道,没有装摄像头,门口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车,装卸工正在将一块巨大的镜子小心翼翼从车厢里抬下来。沈雨抬头,看到306室的灯亮了,猎物从里面打开了窗户,趴在窗台上抽烟。沈雨觉得有些诧异,猎物看起来并不像会抽烟的样子,照片背后记录的细节特征也没有提及这一点,她很快就被她抽烟的动作给迷住了,目标熟练地弹着烟灰,夹烟的手臂轻佻地舞动,仿佛在舞台上跳一支舞,烟雾包裹着她,赋予了她舞者的神秘力量。她稚嫩的长相与老练的抽烟动作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反差,给人一种肉身和内在脱节的感觉,内在渴望着死亡,肉身则是沉重负担。目标将烟头摁灭在窗户外沿上,火星子在空气中飘荡,很快被黑夜吞噬。目标关上了窗户,拉上了窗帘,回到屋内。沈雨连忙收起了杂乱的念头,从后排抓过了冲锋衣。
她带着手套,穿着蓝色冲锋衣,肩上背着一只生鲜箱,手上拎着一只,快步经过消防通道,闪身进入小区。门口的装卸工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面不容分神的大镜子上,并未留意到沈雨,但,即便他们全神贯注地去看,也只会得出另一个结论,那是个营养不良的高中生,辍学之后艰难讨生,被两只重重的送货箱压得步履蹒跚。宽大的冲锋衣将沈雨包裹的严严实实,丝毫看不出任何女性特征,清瘦的身躯和脸都淹没在了蓝色的衣服里,仿佛她也变成了蓝色大海里的一滴水。微不足道。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单元楼内没有监控,墙壁用三合板包裹,以防业主装修的时候把墙磕碰坏,电梯也同样被板材包裹着,沈雨没有上电梯,而是推开一旁的消防通道,走了进去。楼梯下方的“紧急出口”散发着微弱的绿光,沈雨带着两只泡沫箱,气喘吁吁朝楼上爬去。两只泡沫箱加起来重量大约有三四十斤,一个壮年劳力都感到吃力。瘦弱的沈雨只能爬一层楼梯便停下,站在原地休息片刻,她小声喘息,没有伸手触碰栏杆,也没有靠在墙上。气息均匀之后,便继续带着两只泡沫箱向上走,重复四次之后,终于到了猎物所在楼层。
打开消防通道的门,沈雨听到目标所在的306室内传来微弱噪音,她把泡沫箱放在旁边,从背包里拿出注射器,收住呼吸贴墙而立。她听清了声音,那不是噪音,而是一首摇滚乐,两个男人操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在大喊大叫,手风琴和吉他声里偶尔夹杂两句古怪的的南方方言:“靓仔,你有没有港币”。就在这时候,306室的门开了,一道黄光从屋里探出了头,在地上画下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目标拎着一袋垃圾站在门口,但她并没有留意暗处,而是随手将垃圾放在门边,转身进去。垃圾袋重心不稳,散落了一地,目标懊恼地嘟哝了一声,没有关门,返回去拿笤帚和簸箕。沈雨顺门缝快步跟进去,冲锋衣摩擦的声音被男人唱歌的声音的掩盖,“你有没有港币,你有没有美元”,男人开心地喊着。沈雨想,这大概是一首有关换外汇的歌,真古怪,为什么会有人唱换外汇的歌?目前在她前面,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一场。她快步走到她身后,抬起手,将针刺入了她的脖子。
目标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来得及转身看清身后的人,就软趴趴地靠在墙上,顺墙跌坐在地上。沈雨松了一口气,她既不想让对方看到她的脸,也不想看到目标的脸。人和人,面对面的场面,让她感到不适。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套在目标的头上,这样就最大限度地消除了她作为人的特征。她只是目标,只是猎物,只是一个黑色塑料袋,或者即将被抛弃的废品。唱歌的男人还在开心地喊着:“靓仔,我认得你,有没有美金啊”,她想问目标这是哪里的方言,可她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沈雨叹了一口气,转身到门口,将两只泡沫箱逐一搬进屋内,关上了门。歌曲里的男人换了个腔调,依旧是难懂的方言,只能靠着腔调和个别词语猜测,这首歌讲的是两个男人骑着自行车,牵着一头猪,在城市里乱逛的故事。她想关掉音乐,却发现目标的手机是密码锁,播放音乐的软件隐藏在后台,必须用密码解锁之后才能关闭。她只好放弃了关闭音乐的想法,在男人开心的歌声里,继续她的行动。她取出一支空注射器,将肌松药吸入,然后抬起目标左手,将第二针刺入其左手静脉,把满满一管液体注入她的身体。
我踏驾脚车牵头猪
有人在播种
有人在收割
我在打哈欠
我踏驾脚车牵头猪
农村唔像农村
城市不像城市
海丰公园只建一个门
我踏驾脚车牵头猪
唉,朋友,你莫问我
有没有搭过海丰的公共汽车
我经常看到它,载着空气
从“联安路口”到“云岭”
唉,朋友,你莫问我
有没听过,海丰汽车、摩托车的噪声
路口那个耳聋的,都被震怕了
她的手沾满了水,那是由冰块化成的水,温度很低,让她想到了雪山。大开间的窗户全都开了,空调也被调到了最低温。呼啸而来的寒冷,不住地催促着她动手。她裹了裹身上的冲锋衣,回过神来。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把梅花头的改锥,抬头看了看。屋顶排风扇的铁篦子静悄悄的,当扇叶开始转动的时候,一定是轰隆隆作响,可惜她不能等到那一刻,只能想象那席卷一切的轰隆声,犹如一列穿过大雪的火车,疾驰向死亡。她从客厅里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铁篦子下,然后站了上去。铁篦子上的一枚螺丝已经被拆除,剩下的则都将由她来拆除。这时候,她注意到她的手在颤抖,她的身体并没有因男人吟唱着开心的歌而放松,也没有因为黑塑料袋包裹目标的脸而真的麻木。行刑的恐惧仍旧支配着她的身体。她想停下来,但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她必须以刽子手的决心,打开铁篦子,将鱼线的一头穿入扇叶中。
风扇叶片上落满了灰,她将鱼线轻轻穿过缝隙,用另一只手拉扯住线头,绕着扇叶打了一个死结。扇叶上的灰尘被擦掉了一部分,如果有人仔细查看,将会发现那抹痕迹,跟宣纸上的晕开的墨迹一样美丽,点缀着死亡,注解着谋杀。她轻轻拉动鱼线,确定死结不会松开,然后将一大块冰,塞入叶片与叶片之间,又将铁篦子重新安装好,拧动一颗一颗梅花螺丝,恢复了排风扇的原貌。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有条不紊的行动让她重新恢复了信心。
只剩下最后三步,她在心中默念着。倒数第三步,将鱼线的活结一端套在花洒的热水龙头上。倒数第二步,将泡沫箱里的冰块倒入浴缸。最后一步,轻轻割开她手腕皮肤。
她像课堂上担心随时会被提问的小学生,不断重复要点,三二一,一二三……
她将泡沫箱端起来,哗啦哗啦,冰块从高空落入浴缸。目标在浴缸里一动不动,仿佛在平原上遭遇到了可怕的冰雹,不知该躲往何处。很快,她的身体就被埋在了冰块之下,只剩下黑色塑料袋罩着的头部漂浮在冰面之上。她把手放入冰块之中,摩挲着。冰水透过乳胶手套,轻轻地舔舐着她的手指,这次她没有了初次触碰到冰块时候的刺痛感,而是一种更强烈的灼烧,火烧一样,成片成片的疼痛。唱歌的男人换了曲子,这次他们更加高兴了,几乎要喊破了嗓子,“绿苍苍苍苍苍,嗨,哎……”。她掏出了匕首,划开了手腕。血从目标的身体里涌出来,由于心跳尚未停止,血是喷涌的姿态,用力冲刷着冰块,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让人联想到冰层下活跃的鱼,她不得不费了点力气,按着这条鱼,以免它过度活跃,跳出冰面。她忍着成片灼烧的疼痛。嗨,哎,绿苍苍,她听着欢快的强调。大约过了几分钟,心脏的跳动弱了,血也失去了活力,变成了汩汩流动的小溪。她终于可以将手从冰块下抽出来,灼烧和冰冷的感受却长久地留在她的体内,令她心跳紊乱。
她深呼吸了几口,起身走到浴室门口,按下了排风扇的开关。咔啦,排风扇的扇叶被冰块阻挡,发出轻微的响动之后,安静了下来,像是一台偃旗息鼓的发动机,等待着再次被人点燃。很好,一切都像事先计划好的那样,没有出丝毫的差错。她推开玻璃门,准备走出浴室,然后她想起了最后一件事情,回身走到目标面前,扯掉了她头上的塑料袋。这个塑料袋不能留在现场,她必须带走。这个不得不的动作,让她最终还是看清楚了她的脸。9606
少女的脸上带着微笑,眼睛睁的很大,犹如满月,嘴巴在轻轻抖动着,但那不是来在于意识,而是濒死前的呼吸。她的疼痛被关闭在了笑脸之后无法表述,濒死前的恐惧只能经由呼吸道的出口——嘴唇,得以传达。沈雨看到少女张开了嘴,无声地喊叫着,她的喊声和男人的歌声混合在浴室里。“十年流水东啊,十年流水西,啦啦啦啦”。痛苦和快乐搅拌在了一起。沈雨被这一幕所吸引,一动不动站在浴缸前。那一刻她终于明白,纯粹的邪恶里混杂着歌谣和家园。蕴含于血液中的邪恶攫取了她,让她忘了自已是个杀人凶手。
2
不到六点,夏木就从梦中醒来。外面的天还有些黑沉,他躺在床上,等待着闹钟响起。寂静无声的屋里,心跳声很快盖住了指针走动的滴答声。他不安的把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脉搏上,等待了一分钟。静息心率75,心跳正常,不安的只是他的情绪。他深呼吸了一会儿,闹铃响起之后,便下了床。
他没有吃东西,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换上了压缩衣和跑鞋,拿着手机离开了家。
街道上除了穿反光背心的环卫工人和正在准备营业的早点摊,尚看不见其他的人。路灯还没熄灭,挂在青黑色的天幕上,散发着柔和的光,仿佛一排光秃秃的树上悬挂着一颗颗柔软的红柿子。上学和上班的人还在享受着最后的美梦。平静的夜晚即将结束,锋利的白天就要划开世界。
夏木滑动屏幕解锁,打开了跑步软件,沿着事先规划好的路线,跑动了起来。
这是他的习惯,每当有大事儿发生的时候,他都会先让自已的身体疲惫不堪,五公里,十公里,有时候甚至会跑个半程马拉松。降低身体反应速度的同时,脑子却始终处于高度活跃的状态,沉重的肉身控制着思维的运转速度。首先他要弄清楚十六年前那通从他家楼下的公用电话里拨打出去却只响了一声就匆忙挂断的电话是怎么回事。卷宗里隐藏着一条的秘密的时间线,梳理清楚时间线将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他一边跑步,一边回忆,混沌不清的事实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2001年9月2日,上午10:00,凶手用公用电话打了第一通电话,接电话的是夏金兰。妈妈以为打电话的男人是向她求婚的男人,她不想让儿子发怒,匆忙挂断了电话,并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悄然来临。而夏木根据妈妈的语气、神情和零星碎语,做出了同样错误的判断,这一致命错误,让母亲送了命,令夏木终身内疚。警方推测凶手打电话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确认家里有没有别的人,以决定接下来是否要动手做案。但,这仅仅是推测,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通话内容,也没有人可以百分之百确认打电话的人正是凶手,包括电话亭老板。电信局的通话记录里只有一行简单数字,表明通话日期,具体时间以及通话时长。
10:00到11:27分,夏金兰换上衣服,拿着手提包、钥匙和钱包出门,去菜市场买菜。拎着装有鲶鱼,平菇,西红柿,大葱的塑料袋,返回了小区。此时,一直躲在暗处等待的凶手看到夏金兰回来,立刻走从隐蔽处出来。但凶手没有立刻进入单元楼,而是先走到公用电话亭前打了第二通电话,报警电话直接打到了刑警队,接电话的是冷小兵。凶手打这通电话的时候,没有戴手套。无法判断是失误还是故意为之。总之,凶手留下了残缺不缺的右手指纹。警方从悬赏公告和电话听筒上采集到的指纹,证实了这一点。
11:27分,夏金兰走进了单元楼内,凶手挂断公用电话,跨过马路,尾随夏金兰进入单元楼内——根据证物上残留的指纹判断,凶手是从悬赏公告上得到了重案队的值班电话。至于凶手为什么要举报自已,除了心理变态、极度自负之外,警方的大多数人包括冷小兵在内,一致认为凶手是在挑衅警方,他要让警方见证他的最后一案,为自已的犯罪生涯画上完美句号。推断依据主要有两点,第一是凶手离开现场之前说的那句话:“我累了,该结束了”。这表明凶手很可能早已打算将此案做为最后一案,并事先做了周密的计划,包括打刑警队电话报警,也是其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第二,凶手将冷小兵打晕,在他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情况下,却没有将其杀害,故意留下目击证人这一极为反常的举动,说明在凶手眼里,冷小兵不仅仅是警察,更是他谢幕演出最重要的一部分——观众;李岚的死则是个意外,冷小兵的幸免于显示出了凶手的真正动机。如果当时走进案发现场的是李岚,在楼道里的是冷小兵,也许会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11:45分,冷小兵和李岚来到小区,开始分头搜索。
11:50分,冷小兵进入单元楼,闻到血腥味,进入夏木家。
11:50到12点左右,凶手将冷小兵刺伤,用花瓶将其打晕在地,收拾东西离开夏木家,然后在一二楼拐角平台,意外遭遇李岚,发生打斗,凶手最终将李岚杀害。由于周围没有目击证人,警方无法推断出李岚遇害,以及凶手逃走的准确时间,只能根据案发现场残留的痕迹,做出还原,并结合尸检情况,综合推断整个过程持续时间在十到十五分钟左右。也就是说,凶手走出单元楼的时间,不会超过12:05。
而第三通,拨出去只响了一下就匆忙挂断的电话拨打时间正是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