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嘀唔嘀的救护车声音传来,急救人员闯进了办公室,做了简单的救治工作后,将秦副局长放上担架,抬出了办公室。离开的一瞬间,高鹏看到秦副局长的目光看向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他的牛皮公文包。高鹏过去打开公文包,看到里面放了一份文件,那是白川案第三个受害者林海云的卷宗的复印件。从案发现场返回刑警队的路上,秦副局长就让高队找出了这份卷宗,复印一份,高鹏当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按指示行事。当他翻开卷宗,寻找其中的秘密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个名字——死者林海云的社会关系一栏,赫然写着“女儿:宁丽”四个字。榕城家园一案的受害人宁丽,正是1998年白川案第三案的受害人林海云的女儿。
高鹏的心口猛然一紧,终于明白了秦副局长为什么会突然中风。凶手故意选择宁丽,选择当年死者的女儿,就是要向警方示威,挑衅。禽兽,高鹏听到有人骂了一声,仔细一听才发现是自已心底的喊声。他感到自已的身体也开始颤抖,呼吸变得短促而不规律。他一把扶住椅背以支撑身体,眼前的人影变得模糊起来,人们的声音也忽远忽近漂浮不定。他努力的张开嘴,吸入氧气,但依然无法缓解这种窒息感。他只好抓过桌上的一瓶矿泉水,浇在头上。冰冷刺痛的感觉让他恢复了一点理智,周围的人又开始清晰起来,他们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他想起自已的身份,白川市刑警支队队长。秦局已经中风,倒下了。他必须站稳,不能再垮掉。
“高队,你没事儿?”人们担忧地问道。
高鹏摇了摇头:“死者宁丽,是林海云的女儿……”
高鹏把卷宗复印件递给了围绕他的警员,众人看到之后纷纷露出愤怒而警察的眼神。
“并案侦查,何伟光是白川案的重大嫌疑人,一定要把他抓住。”高鹏声如寒铁。
3
安定医院门口是一条反L型的弯道,尽头的蓝色指示牌上画了一个箭头,指向“机场高速”的方向。冷小兵把车停在路边,给老黄打了个电话。夏木则扭头打量着安定医院的院落,几辆印有“快狗搬家”的厢货车停在主楼门口,穿红马甲的搬家工人正扛着办公桌、铁架子、电脑、封装好的纸箱等东西,从楼上下来,将东西装入厢货车内,一趟趟不停奔波着。他们的动作飞快,让人联想到仓惶逃亡,而不是搬家。医院的内外墙上刷了几个簇新的大白“拆”字,更增加了这种仓惶感。
老黄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蓝黑色工装,拿着牛皮纸袋跑了过来:“冷队……”
冷小兵摇下了车窗,接过牛皮纸袋,顺手递给夏木,示意他拆开看看。
“怎么?你们单位要搬了?搬哪儿去?”
“市委给卫生局划了一块地,我们单位也跟着沾光,盖了几栋新楼,我去看过了,新医院后面还有一片菜地,以后可以组织患者去种菜,接近大自然对复健可是大有帮助,”老黄一脸的向往:“刑警队呢?公安局不是也分了地皮,盖新办公楼吗,你们不搬啊。”
冷小兵落寞地笑了笑:“白川案不破,哪儿有脸搬啊,让人笑话……”
夏木把从档案袋里取出的一份病例递给冷小兵,冷小兵看到何伟光的照片,一愣,夏木指了指主治医生一栏,冷小兵看到了“沈雨”的名字。
“这怎么回事?”冷小兵急忙问老黄。
“今天九点多快十点,我接到沈雨电话,她说有一个患者的病例想让我帮忙看看,”老黄指了指院落里忙碌的搬家景象:“我这也走不开,就让她把病例送过来……”
“你跟沈雨很熟吗?上次也没听你说过啊?”
老黄摇了摇头:“不熟,自打她爸失踪之后,我就没见过那孩子。这事儿是我以前一同事拜托的,他叫马好,从安定医院调到了市医院,跟沈雨成了同事。马好跟我说沈雨那儿遇到一个情况严重的患者,想带到安定医院让我帮忙给做个诊断,毕竟这方面安定医院还是比较权威,我就一口答应了,都是一个系统的,相互帮忙都是常有的事儿,又是熟人拜托。等挂了电话我才想起来,沈雨不就是沈海洋的闺女吗?我认识啊,一出生我就抱过她,小时候老在医院图书馆写作业,看书,等她爸下班,这一晃都二三十年了,岁月不饶人啊……”
“什么时候的事儿?”冷小兵打断了老黄的感慨。
“大概有十来八天了,具体时间我得查查。马好早就把我电话给沈雨了,不过,沈雨是今天早上才跟我联系的,她说她要带着患者直接过来找我,不过……”
“怎么?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吗?”
“我并没有见到沈雨和患者,我是说没有找个办公室,面对面坐下来聊一聊,她和患者——我猜应该是患者——坐在车上,没有下车,”老黄一脸的迷茫,努力回忆着早上发生的事儿:“她把文件袋从窗户扔了出来,就开车走了,看样子很害怕。”
“扔了出来?”夏木眉头皱成一团。
“不是那种大张旗鼓的扔,准确的说,更像是偷偷摸摸从门缝里塞纸条。”
老黄见说不清楚,索性让冷小兵和夏木下车,自已坐到了驾驶位,演示了一遍。二人看到老黄的演示,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沈雨单手把着方向盘,左手拿着文件袋搭在车窗外,老黄看到沈雨的车招手,但沈雨并没有停车,而是轻轻地松开了手,文件袋自由落体掉在路上。车子也没有减速,用正常速度拐入倒L路,消失的无影无踪。老黄看到文件袋,过去捡了起来。的确如老黄所说,像从门缝里塞纸条一样隐蔽。
“车上有几个人?”
“两个,副驾驶位上的人正是这个何伟光。”
“你看清了吗?”夏木追问。
“看清了,而且,我还看见沈雨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冷小兵惊讶道。
“只是张了嘴,没有发出声音,不过,应该是她喊的是救命。”
“救命!”夏木和冷小兵同时喊出了声。
老黄犹豫地点了点头:“也有可能是我看花眼了,我不知道该怎们办,也不确定这种情况能不能报警,你是我认识的唯一的警察,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
夏木和冷小兵同时抬头看向路牌,从倒L路出去,唯一的目的地只有“机场高速”。沈雨和何伟光开车前往机场?沈雨对老黄喊出了救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冷小兵扭头看夏木,只见他跟他一样在抬头看路牌,同样一脸困惑。
“沈雨是多久之前离开的?”冷小兵问老黄。
“也就半个小时吧……”
“黄主任,黄主任,”院落里有人在喊老黄。
“我得进去干活了,这两天就得搬完,还有很多东西。”
冷小兵挥了挥手,说了声谢谢,老黄跑进了院落。
“查查这儿到机场高速有多远,有几个出口。”
“四十多公里,有三个出口。”
“你来开车,我给交警队的人打个电话,让他们帮忙查查沈雨的车。”冷小兵把车钥匙递给夏木,拨通了电话:“喂,老何,帮我找辆车……”
两辆黑色的车停靠在距离加油站不到三十米的小巷里,车内坐着十二名全副武装的特警,他们都穿着防弹衣,带着头盔,端着九五式突击步枪或是防暴散弹枪,小队长坐在车尾部,焦急不安地看着报话机,等待着来自不远处平房区的信号。刑警支队的人已经便装潜入有十分钟,依旧没有任何反馈。小队长侧头看了看队员,他们黝黑而沉默的脸上均挂着和他一样的不安。半个小时,领导命令他们队配合刑警队抓人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了此次行动的目标——准确的说,是领导主动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何伟光,大名鼎鼎的白川案的凶手,身上背着七条人命的连环杀人犯。众人看着嫌疑人的照片,窃窃私语,似乎不太相信这个表面看起来普通甚至有些窝囊的男人竟会是恶魔,甚至有人开玩笑说不会弄错了吧。这批新警大都是九零后,他们出生的时候白川案已经停止,记事的时候白川案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变成了一起无人问津的冷案。偶尔从上一辈口中听说,也大都是些玄之又玄的都市传说,脱离了真实的连环杀人案跟电视电影上的符号重叠,消解了身处其中的恐怖感,变成了一种可供戏谑的娱乐性的谈资。特警支队领导却不同,他是七零后,经历过整个白川案,见证过城市的动荡和衰败,入警之后还参与过调查,他知道这不是传说,更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玩笑,为了引起与他年龄相差二十岁的少年们的重视,不得不强调,受害人中有一名刑警。果然,凶手杀过一名刑警的讯息立刻在少年们心中炸开,嬉笑瞬间冰冻,悉悉索索的闲言碎语停了下来,他们开始一言不发地检查枪械和防弹背心,如临大敌。
不过,真正的情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峻。刑警队的人以加油为借口在店内打听消息,得知嫌疑人何伟光今天跟人换了班,上午没来上班,问清楚了他的具体住址之后,警察很快就在附近的平房区找到了他的住处,一幢破败的小院子,两旁都是搭建出来的违章建筑。经验丰富的刑警并没有急于冲进去,而是让技术人员把小院的电掐断,屏蔽网络信号,这种方法他们在抓捕的时候曾多次使用。现代的人没电没网等于断了魂,一分钟都活不下去。但这次,小院却始终安安静静,没有人出来查看电表和网线。
“妈的,是不是在屋里睡觉呢,不知道断电断网了,”躲在掩体后的刘宇骂咧了一句,快步走到了高鹏身边:“高队,不能等了,我过去看看……”
高鹏犹豫了一下,见刘宇从枪套里拔出枪,忙嘱咐道:“抓活的。”
刘宇点了点头,右手握枪揣到口袋里,走到了小院门口,用左手啪啪啪拍门,操着一口河南口音大声嚷嚷道:“老乡,老乡,你家是不是用啥大功率的电器了,把这一片的电闸都给顶了,俺家都没电了,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俺可踹了啊……”
小院依旧没有一点动静,刘宇回头看了看高鹏,高鹏拿起了报话机低声几句。
不一会儿,特警队的人便围了过来。高鹏跟小队长说明了情况,将人员分成了三组,一组包围后院,一组守住巷口,另一组带着破门锤,撞向了院门。
咣当一声巨响,木门如同被龙卷风袭击,倒在了地上荡起一片灰尘。小队长带着三名特警冲进了院落,刘宇也掏出了枪,带着几个刑警,快步跟了进去。院落里内没有人,也没有可供人藏身的地方,特警队的人直奔堂屋,撞开了第二道门。屋内光线颇昏暗,特警队的人用头灯照亮屋内,迅速搜查了床上,床下,门口,衣柜等角落,均没发现异常。
“安全,安全……”小队长冲着报话机喊了几声。
“刘哥,你过来看,”一名刑警冲刘宇喊了一声。
刘宇过去,看到翻开的床铺下压着几张受害人的照片,暗骂了一句。高鹏带着大队人马涌进了屋内,刘宇把照片递给高鹏,担忧道:“这老小子不会发现异常,提前跑路了吧?”
“封锁现场,让技术队的人过来勘查,你带一队人查查周边的监控,走访下邻居。”
刘宇带着人离开了现场,特警也跟着出去,将院落和周边的路口进行了封锁。
屋内只剩下高鹏一个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幅橡胶手套带上,琢磨着该从何处着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下的蛇皮袋,他蹲下身子拉出袋子,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些矿泉水瓶和踩扁的易拉罐,看样子嫌疑人的生活颇为拮据。单人铁架床很浅,他伸手往里摸了摸,便碰到了什么东西,将那东西拖出来,看到是一个黑色帆布包,他愣了一下。一种久远的熟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轻轻按了按包,感觉里面是几件硬物。也许是凶器,他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的结论,黑色帆布包同十六年前被凶手丢弃在公交车上的包一模一样,警方当时就怀疑凶手用包装过凶器,只不过他们只在里面找到了染血的塑料袋,手套和工装外套。这一次,会找到什么?他不禁紧张起来。
技术人员就是在这个时候拎着勘查箱走了进来。他们架起了勘查灯,照亮了屋内;他们话也不说,只是点了点头,便开始分头工作;他们配合有度,动作行云流水。高鹏感觉自已有点多余,便将帆布包递给陈涵,站到了一边。陈涵打开帆布包,从里面取出了闹钟,两个空注射液瓶子和一个铝制盒子,铝制盒子里装着支一次性注射器,陈涵从勘查箱里取出透明证物袋,做好标记后依次将证物装了进去。正如他之前猜测的,那应该是凶器,不过里面并没有匕首或是水果刀一类的锐器,这让高鹏感到有些纳闷。另一个技术员拉开了床头柜,上面两层是一些旧衣服,最下面一层是贴身衣服,技术员伸手在贴身衣服里摸了摸,忽然咦了一声。高鹏赶忙过去,看到他从最下面一层抽屉的贴身衣物下翻出了几个小玩意儿:铁皮玩具,木偶,魔方以及一个卡通孙悟空造型的瓶起子。这些东西经年累月被人摩挲,边缘及表皮磨损严重,看起来像包了浆。也许是凶手小时候的玩具,高鹏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技术员从小玩意儿的下面又摸到了一个文件夹。拿出文件夹翻开,里面赫然是许多新闻简报以及网上有关白川案报道的打印件。高鹏愣了一下,推翻了之前的想法,那些小玩意儿看样子并不是凶手的玩具,而是和案情有密切关系的东西,也许……
“听说很多连环杀手都有收集纪念品的习惯,这会不会是?”技术员说出了他的想法。
“把证物拍照固定,让侦查人员去跟受害人家属核实一下,看有没有人认得……”
咔嚓咔嚓的拍照声响起,高鹏起身打量屋子,他的感受比刚刚进来的时候要真实许多。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凶手的气息,他看到他坐在床边,轻轻摩挲着这些玩意儿,回忆着自已做过的每一起案件,他沉浸在回忆之中,一想到自已是个可以随意操弄别人生死的大人物,就激动地颤抖起来。他看到他握着刀,在黑暗中挥舞着,不断练习着割腕手法,枕头边扔着受害人的照片,那些成为他猎物的女人。他像死神一样凝视着目标,用手轻轻触碰,想象着她们放下冷漠的面具,对他微笑。那是她们和他之间的秘密,是他赐予她们的快乐,也是她们的通往永生的留念。
“高队,”技术员叫醒了高鹏:“证物固定好了……”
高鹏应了一声,正在这时候,刘宇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一脸兴奋。
“找到了,找到了……”
“什么?”
“找到何伟光了,他在半个小时之前,上了一辆车牌为bc1357的白色本田,”刘宇把手机上的一段视频播放给高鹏看,那是他从路边一辆车的车载监控找到的:“我已经跟交警队的人联系过了,车主叫沈雨,是白川市医院的医生。”
“这辆车现在在哪儿?”
“机场高速上,我猜的没错,八成是要跑路。”
“交警队效率这么高?”高鹏有些诧异,虽然现在满大街都是摄像头,又有大数据做支撑,但在实操层面依旧要靠肉眼一帧一帧地看,想瞬间就找到目标车辆,几乎是不可能。见刘宇支支吾吾面露难色,高鹏喝道:“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冷小兵和夏木也在找沈雨的车,他们之前跟交警队联系过,所以……”
高鹏心中咯噔一下,秦副局长中风前跟他说的那番话在他耳边响起。
“以你对冷小兵的了解,他会不会早就认出了何伟光,却故意把他放了出去?”
“你是说他故意放走何伟光,就是为了让他出去杀个人,再次作案,好抓住他?”
“白川案的症结不仅在于找不找得到凶手,更在于有没有证据!”
“他必须想个办法,来个人、证俱获……”
回头看着技术人员找到的凶器,新闻简报,照片以及闹钟,高鹏突然感觉到不寒而栗,如果真如秦副局长所说,冷小兵用无辜者的一条命来换破案,那他就是一个比凶手更可怕的恶魔了。高鹏感觉喉咙一阵酸涩,仿佛有一股苦水流进了身体。
“快,给冷小兵打电话,让他不要乱来,等我过去再说!”高鹏急匆匆往外走去。
刘宇拿出电话,正要拨打,却看到屏幕上弹出了冷小兵的号码:“冷队来电话了。”
高鹏一把抢过刘宇的电话,按下了免提键:“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静悄悄的,高鹏预感到出了什么大事,心突突地快要跳出嗓子眼。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快说啊!”高鹏大声喊道。
“车祸,沈雨的车撞在了高速公路出口处的桥墩上,何伟光他……”
4
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将高速路出口堵了个水泄不通,负责维持秩序的交警在道路边勉强辟出了一条临时车道,指挥下行车辆缓慢通过,幸亏泽县接机场高速的道路主要用来上行,下行的车辆并不是很多,这才没有造成严重的交通阻塞。饶是如此,交警还是感到焦头烂额,耐着性子劝说司机快速通行,不要停留,不要看热闹。交警希望能尽快处理现场,将受伤的人送往医院,挪开肇事车辆,恢复正常交通,不过,看到印有“现场勘查”的警车和刑警队的人赶来,便知道这件事儿恐怕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怎么回事?地上躺那人死了吗?”一个带金链子的男人好奇地张望着。
“不要停留,赶紧离开,快点,快点……”
“哎,连刑警都来了,出什么事儿了?是抓逃犯吗?”男人依旧慢吞吞地开着车,后面跟随的车辆也不着急,没按喇叭催促,摇下车窗,探头张望着警戒带内。
“说你呢,赶紧走,再不走我可开罚单了啊。”
“那绝对是刑警,你看那个人,还带着枪,这他妈是有大事儿啊。”
戴金链子的男人为自已敏锐的发现而得意地嚷嚷起来,后面的人听到他的喊声,也跟着躁动了起来,有人甚至拿出了手机,对着现场拍照。眼看现场越来越混乱,交警连忙挥手叫了几个同事过来帮忙。
“马上离开,不许停留,不要拍照,把手机收起来!”
排头车辆见交警发怒,口气严厉,这才优哉游哉地通过了窄道,后面的车缓缓挪动。
不知道有多少人拍下了视频,也许不久之后,网上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传闻。维持秩序的交警暗暗叹息着,努力克制不安的情绪,保持警容警貌,用礼貌用语疏导车流,以免被好事儿者抓住把柄,说他们暴力执法,造谣生事。
警戒带内,急救人员已经把沈雨从副驾驶位置小心翼翼地抬了下来,放在了担架上。沈雨的腹部插了一把匕首,鲜血洇湿了衣服下摆,大团鲜红色令她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冷小兵和夏木的脑中同时浮现起沈雨即将会透明,直至消失的画面。
“怎么样?”高鹏从人群中挤过来,蹲在了正在急救的医生旁边问。
“断了两根肋骨,失血有点多,幸好匕首只是刺中了腹部,扎破了肠道,没有伤到脏器,不会有生命危险,”急救人员取出了匕首,递给一旁等候的法医,然后从急救箱里拿出止疼针,给沈雨打了一针,开始包扎伤口。
高鹏松了一口气:“人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虽然安全气囊挡住了她的头,但车速太快了,冲击力还是很大,”急救人员处理好了伤口,招呼了两个人将沈雨抬上救护车:“得拍个片才能判断,你们耐心点等消息吧,应该不会太久。”
救护车呼啸着,离开了人群。高鹏起身招了招手,法医把证物袋递过来。他举起袋子对着太阳看,那是一把单刃匕首,长度在十厘米左右,刃口刚刚打磨过,十分锋利,刃部和手柄都沾满了血,手柄部位有一片血红色的掌纹,正握刀柄留下的,手指和手掌的轮廓清晰,但细纹部分模糊不清,何伟光的右手烫伤,正好与这一片血掌纹相符合,可以初步推断何伟光用这把匕首刺入了沈雨的身体。不过,高鹏并没有轻易下结论,而是把证物袋递给法医,让他尽快化验,做个比对,只有将匕首上的血液和掌纹与受害人和嫌疑人的分别比对,认定同一后,才能得出上述推论。更为重要的是,警方之前在何伟光家中发现的物证里没有凶器,如果能在这把匕首上化验出其他受害人的dnA,那就可以断定这把匕首是凶器,再加警方找到的其它证物,便能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将何伟光是白川案的凶手这一结论彻底坐实。一旦确认,即便是在零口供的前提下,白川案也可宣布告破。高鹏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因为此时,何伟光正躺在距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抢救——车祸发生的时候,由于何伟光没有系安全带,整个人像风筝一样,撞碎了前挡风玻璃飞了出去,摔在了沥青路上。医生说他颅骨粉碎,浑身多处骨折,不能轻易挪动,必须实施现场抢救后才能移送医院,至于他能不能活下来,则完全要看造化了。
车祸发生的时候,冷小兵和夏木尾随在后,在不足百米远的地方目睹了这一惨剧。
高鹏看着冷小兵和夏木,他想弄清楚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车祸,或者说,他想知道这起车祸是不是跟冷小兵和夏木有关——如果真像秦副局所说,冷小兵和夏木早已知道了何伟光的身份,他们完全有可能被报复之心冲昏了头脑,丧失理智,不顾车上还有另一个无辜之人的事实,悍然制造出这起车祸。事实上,他的怀疑也并非空穴来风。交警队从高速公路公司的监控系统里找到了车祸发生前的一部分视频。一开始,冷小兵和夏木的车距离沈雨的车足足有十公里远,但很快,冷小兵和夏木的车便疯狂地变道,超车,咬上了沈雨的车,高速路的测速监控显示,他们的车速一度超过了120公里每小时的最高限速,达到了可怕的180公里每小时。要知道,冷小兵的车只是一辆2010年的手动挡捷达,这一车速完全就是玩命。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发生车祸?”高鹏沉声问道。
“我不知道,发生的很突然,”冷小兵一脸困惑,迷茫加重了高鹏对他的怀疑。
“讲讲整个过程,任何细节都不要漏!包括你是怎么找到沈雨和何伟光的。”
冷小兵顿了顿声,复述了通过安定医院的老黄找到沈雨的过程。在冷小兵给交警队的人打完电话后,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便收到了回复。交警队的老何告诉冷小兵,说沈雨的车离开安定医院之后,并没有上机场高速,而是绕道城中,返回了市医院。车子在市医院门口停留了约摸五分钟,既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然后奔向了机场高速。拿到沈雨定位置后,冷小兵和夏木立刻赶去。在收费站入口,他们看到了沈雨的车,不过此时,沈雨的车已经交完费,通过了关卡。他们没能及时阻拦,正好挡在前面的几辆车磨磨蹭蹭,耽误了时间,他们上高速的时候,沈雨的车已经开远。冷小兵疯狂超车——测速监控拍到的就是这部分内容——终于咬上了沈雨的车。他们原本打算在机场停车场将沈雨和何伟光控制住,但没想到沈雨的车没有去机场,而是突然变道,从泽县出口下了高速。夏木和冷小兵觉得有些奇怪,担心事情有变,决定立刻动手,在下高速后找一条人不太多的路叫停沈雨的车,可是,还没等上到宽阔人少的大马路上,就见沈雨的车突然开始加速,发了疯一样,撞到了出口处的一簇水泥墩上。
“你跟上沈雨之后,尾随了有多久?”
“大概有七八公里,对吗?”冷小兵向夏木求证,夏木默然地点了点头。
“这七八公里路,你们就一直跟在后面,没有想过靠近她,看看车内的状况,或是鸣笛示警,要求她靠边停车?”
“高速上太危险了,我们俩商量先不惊动他们,等到了机场再动手,可没想到……”冷小兵觉察到高鹏的狐疑,反问道:“怎么,你不相信我?”
高鹏迅速地摇了摇头:“不,你说的都问题,”冷小兵的话跟高鹏在监控里看到的事实完全相符,他没有说谎,不过有一点他却没有提及,那就是沈雨为什么会突然驶离高速:“你为什么觉得他们原本打算要去机场?”
“这是机场高速,不去机场去哪儿?”
“所以,你才会说,他们是临时变道,突然决定去泽县的。”
冷小兵被高鹏的一连串问话搞得一头雾水:“难道不是吗?”
高鹏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伸展向远方,一片密不透风的树林将主城和县城划分成了两个世界。下高速之后,必须经过这片人烟稀少的树林才能抵达县城。夏木和冷小兵不解地看着密林,又扭头看着高鹏,急切地想要知道他心里的答案。高鹏拿出了手机,调出一段视频,递给冷小兵。画面很快跳到了沈雨在高速路出口缴费的画面,何伟光坐在副驾驶,主驾驶位上的沈雨一只手搭在车窗外,等待着收费员递给她发票。俩人的神情看起来都很正常,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冷小兵更加困惑,回头看夏木,他也是一脸的问号。高鹏指了指驾驶位的车窗,重新播放的时候,他们才看到,收费员把发票递过来之后,沈雨并没有立刻接住,而是把手继续耷拉在车窗外,画面定格几秒钟,沈雨才接过发票,开车离开。
“这是怎么回事?画面掉帧了吗?”夏木问道。
高鹏摇了摇头,带着二人走到了车头被撞的稀烂的白色本田车旁,痕检组的人正在固定证物,图侦人员对着驾驶位的车门一顿狂拍。高鹏指了指车门,冷小兵和夏木歪着头,看到落满灰尘的驾驶位的车门上部,歪歪扭扭画着两个图案,仔细端详,才发现那并不是图案,而是两个字“救命”,二人恍然大悟,登时想起了老黄曾说过的话,沈雨在喊救命。
“这地方人烟稀少,很适合抛尸,也许是何伟光逼着沈雨把车开到泽县,想要杀了她,沈雨几次求救都没有得到回应,逼不得已,才撞到了水泥墩上,拼死一搏,总比坐以待毙要强,”高鹏说出了自已的推断。
“何伟光为什么要杀沈雨?理由呢?”冷小兵很自然地提出了疑问。
“还不清楚,我已经让人去医院调查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
正说着,另一辆救护车唔嘀唔嘀的响了起来,刘宇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何伟光的命暂时保住了,现在送医院抢救,后面的情况,还不好说。”
“走吧,我们去医院看看……”高鹏和刘宇准备离开,交警队的负责人跑过来,在高鹏耳边嘀咕了几句,神色颇为焦虑,高鹏不断地点头,然后对冷小兵喊道:“小兵,现场证物固定的差不多,找辆道路清障车,把沈雨的车拉回队里,让痕检组的人回去以后慢慢检查,别在这儿碍事了,高速上都堵成一锅粥了。”
十分钟后,一辆后斗为平板的道路清障车拉走了本田,痕检组的人也撤走了,道路恢复了通畅,负责指挥交通的人感激地看着冷小兵,就差给他脱帽鞠躬了。一团糟乱的局面总算结束了,只剩下两道水墨一样的轮胎擦痕留在原地。夏木擦痕,眉心皱成了一团。
冷小兵捡起残留在地上的警戒线,揉成了一团,顺手揣在口袋里:“走了,我们也去医院看看,”见夏木一动不动,冷小兵过去推了他一下:“别发呆了,上车。”
“我觉得不对劲儿……”夏木喃喃道。
“你说什么?”
“高队说何伟光想要杀了沈雨,在泽县抛尸,可是,看起来不太像啊。”
“你发现什么疑点了?”
夏木迟疑了一下:“何伟光没有系安全带。”
“安全带?”冷小兵这才回忆起来,刚才的视频上确实如此。
“而且副驾驶位置的安全气囊也没有弹出来,”夏木走到了水泥墩跟前,看着车祸撞击的位置,冷小兵似乎也明白了夏木想要说什么:“车祸发生的时候,沈雨因为系着安全带,又被安全气囊挡住,所以只是受了轻伤,她身上最重的伤倒不是车祸造成的,而是被匕首刺入腹部,但何伟光却因为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撞破了前挡风玻璃,直接飞到了路面上。”
“你的意思是……”
“也许不是何伟光想要谋杀沈雨,而是沈雨想要谋杀何伟光。”
冷小兵身躯一震,脑海中顿时浮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沈雨和沈海洋将何伟光陷害成白川案的凶手,并不是故事的终点,而是起点。如果何伟光死了,或是昏迷不醒,警方连给他录口供的可能性都没有。到时候,就只能在零口供的前提下,通过证据来定罪。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宁丽死亡时间,何伟光恰好出现在现场,具有明确的作案时间;证物方面,警方在何伟光家里找到了闹钟,多名受害者的照片,注射器和空注射瓶,以及有关白川案的新闻简报,再加上沈雨腹部的匕首,至关重要的凶器之一,便形成了一条铁一般的证据链。这起车祸,无疑弥补上了最后一个漏洞,那就是让何伟光闭嘴,无法录口供。现在要证明何伟光不是白川案的凶手,只有两个疑点可证,第一,他的右手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十六年前还是如他之前所说,几个月前?第二:1991年到2001年,白川案发生的时候,他的不在场证明,只要有一个不在场证明就足够。但是,如果这两个可能性都无法被证实,那就意味着,他们无法证明何伟光不是凶手。反过来说,就意味着何伟光无论如何都会被认定为白川案的凶手——通过逻辑和证据可以证明的凶手。
冷小兵把自已的担忧告诉了夏木,看他表情,显然早已经看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我们得尽快找到何伟光的不在场证明以及他的手被烫伤的病例……”
“沈雨既然已经想出了这么周密的计划,你觉得,她还会留下两个漏洞吗?”夏木没有像冷小兵一样乐观,甚至可以说非常悲观:“如果是我,首先会解决这两个bug,断然不会让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冷哥,我们恐怕要走投无路了。”
“那就等走到绝路上再说放弃,现在,我们必须去调查,”冷小兵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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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小兵和夏木赶到市医院的时候,高鹏等人已经离开,返回了刑警队,守在急救室门口等消息的警员说,痕检组发现了新的线索,但具体是什么,他却说不清楚。至于沈雨和何伟光的伤情,沈雨已经脱离了危险,被转到了住院部,但还在昏迷之中,医院方面安排了专人照顾,毕竟她是市医院的主治医生,骨干力量。何伟光的情况则要糟糕很多,急救手术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尚未结束,看样子还要持续几个小时。由于高鹏事先跟院长打过招呼,表示该患者是白川案的嫌疑人,一定要抢救过来,所以医院方面对手术极为重视,抽调了神经外科最权威的医生负责主刀。主刀医生在初步检查之后表示“情况非常不乐观,就算能保住一条命,恐怕也会是个植物人,”看守警员把主刀医生的话转述给冷小兵和夏木。二人见没有必要继续留在医院,便决定返回刑警队。
从急救室的走廊里出来,冷小兵突然看到一个男人在走廊拐角探头探脑,行迹颇为鬼祟。冷小兵迅速走到夏木身边,低声提醒他,夏木也看到了那人,但他们装出毫无觉察,大步走向出口。见二人离开,男人便迈着小碎步,走向急救室。冷小兵和夏木突然转身,从人群中穿过去,向两只猎豹一样跟上男人,想要看看他要做什么。没想到男人朝急救室走了一半,却突然转身,往外走来。狭促的楼道双方都无处藏身,硬生生地打了个照面。
“警察同志……”那人脱口而出,显然知道眼前这俩人的身份。
“你是谁?想干什么,”冷小兵警惕地问道。
那人苦笑着,掏出了工作证:“我是沈雨同事,心身医学科的。”
“马好?”冷小兵仔细回忆,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
“我听说她出事儿了,就来看看……”
“既然是医院的,那你应该知道,沈雨已经被转到了住院部,”夏木质疑道。
“我,我……”叫马好的人支支吾吾。
“你是来看何伟光的!”夏木厉声问道。
马好不安地搓着双手:“是我建议沈雨带何伟光去安定医院找黄主任的,唉……”
“我想起来了,你是老黄以前的同事,”冷小兵回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