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雨点了点头。
高鹏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我本来想报警的,可是……”沈雨犹犹豫豫。
“别害怕,尽管说,我会替你做主,还有检察院的同志,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就在我下定决心要把何伟光的情况告诉冷队的时候,他把我带到了看守所……”
“什么时候的事儿?”
“前天晚上七点到九点,我被他扣了两个小时。”
“刑讯逼供,”检察官脱口而出。如果让媒体知道警方曾经将白川案的重要证人私自关押在看守所逼供,也就意味着这份证词会失去公信力;如果辩方律师咬着不放,沈雨的口供就会完全作废,那麻烦就大了。好在沈雨通情达理,并没有就此事咬着不放。
“倒不是刑讯逼供,他找我帮忙,救治一个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嫌疑人。”
高鹏想起冷小兵找他说过外聘专家的事儿,没想到背后居然藏着这么大一个阴谋。
“他没有伤害你吧?”高鹏关切道。
沈雨摇了摇头:“帮助救治只是个幌子,实际上,夏警官和冷队是为了逼我承认我爸是杀人犯。”
“夏木也参与了?”
沈雨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夏木,刺出了第二刀:“我不怪他,我知道夏警官的妈妈也是被何伟光害了,他跟冷队一样,都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症,情有可原。”
众人却不这么想,他们把夏木看做跟冷小兵一样的疯子。
夏木的脸扭曲做一团,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眼看就要爆发。冷小兵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一把抓住夏木说:“对不起,他只是个实习生,是我把他带坏了,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不等夏木开口,冷小兵强行将他拉出了病房。
高鹏递给沈雨一杯水,让她压压惊,病房内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那场车祸,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何伟光怎么会在你的车上?”
“昨天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接到了何伟光的电话,他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一个女人喊了一声,然后是一阵噗通声,电话就挂断了;又过了半个小时,何伟光又把电话打了过来,他说他刚刚杀了个人,还警告我如果敢把他的事儿告诉警察,下场跟那个女人一样。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能感觉到,本来应该立刻挂断电话报警,可我知道冷队和夏警官不会相信我。想让他们相信何伟光是白川案的凶手,我手里的视频和病例还不够,得找到更多的证据。于是我假装不知道何伟光的真实身份,告诉他明天进行最后一次治疗,我想利用催眠治疗的机会诱导他说出更多的线索,说出凶器藏在哪儿。为了保证这次治疗万无一失,在去之前,我给安定医院的黄主任打了个电话,他是我们这个领域的权威,我向他求助,隐晦地告诉他这个患者病的很重,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要提前做好安全措施。黄主任一口答应,让我把人带到安定医院来。于是我一大早就开着车,在何伟光家门口的街道上等着他,假装偶遇,想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医院。可没想到,车子刚刚停下,何伟光就从后面冒了出来,跳上副驾驶位,手里还拿着一把刀,刀上沾着血。原来,何伟光早就看穿了我,昨晚上何伟光就躲在我家楼下,一直盯着我,幸亏我没有报警,否则,早就没命了。上车之后,何伟光要挟我,让我送他去机场,他刚杀了人,想躲起来。路过安定医院的时候,我本来想跳车逃走的,可当时路上有好多人,还有一队学生,如果我跳车逃走,躲到安定医院里,何伟光说不定会被我激怒,发起疯来搞不好会杀害无辜路人。我只能放弃了这个自私想法,继续跟何伟光周旋,我把病例扔给黄主任,然后开车离开,奔向了机场。”
“监控显示,你并没有直接去往机场,而是绕回市医院停了几分钟?”高鹏问。
“在路上我继续劝他接受最后一次治疗,他本来都答应了,可到市医院门口,他突然反悔了,因为医院门口有一个流动的巡逻岗亭,他以为我想害他,又掏出了刀,不许我下车,让我马上离开带他去机场。”
“车子开到泽县出口的时候,他让我下高速,我知道他是想先杀人灭口,然后开着我的车离开。泽县高速出口旁边是一片密林,抛尸的话,十几二十天也不会被人发现。这足够他早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出高速的时候,我在车身上写了‘救命’俩字,希望收费员能看到,可惜,她们连看都没有看。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一把,跟他拼命,也许还有活命的机会。我那辆车之前就出过点故障,副驾驶位的安全气囊坏了,一直没来得及去修,而何伟光上车之后,也没有系安全带,我就踩下了油门,撞向出口处的水泥墩。何伟光看出我想跟他同归于尽,双手握刀捅了我一刀,想逼我停下。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疼痛反而刺激我把油门踩到了底,车子撞上了水泥墩,何伟光撞破了前车窗玻璃,飞了出去,然后我就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就在医院了。”
沈雨的话很慢,但不失条理。记录员被她的故事所吸引,几度停下了手中的笔,忘了记录,幸好一旁的摄像机录下了全部内容。她停下的时候,众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就仿佛从灾难中逃生的不是沈雨,而是他们。他们看见一个勇敢的女孩,既拯救了自已,也保护了无辜的路人,还战胜了连环杀人犯。他们视她为英雄。
护土从外面进来:“今天就到这儿吧,沈医生也该休息了。”
高鹏站起身来:“沈医生,你好好休息,何伟光一定会被绳之以法的。”
听到这句话,沈雨愣了一下:“何伟光还活着吗?”
“抢救过来了,”说完,高鹏带着众人离开了病房。
沈雨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
众人离开了医院,返回了刑警队。高鹏却没有随同众人离开,而是单独到位于四楼的另一间病房里,看望中风的秦副局长。秦局说冷小兵故意放走了何伟光,想要钓鱼执法,他不太信,冷小兵没那么蠢,如果真是故意放走人,他不会任由凶手挟持沈雨,更不会眼看着事态一步步走向车祸的地步。他想要的是活捉凶手,让他上法庭认罪,给所有受害人道歉。沈雨的口供验证了他的想法。不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冷小兵不仅没有怀疑何伟光,反而是在调查沈雨,准确的说,调查沈雨失踪的父亲沈海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鹏从秦局的单人病房里出来,看到冷小兵站在门口,等着他。
“秦局怎么样?”
“不太好,恐怕得提前退休了。”
“别那么悲观,好多中风患者,通过康复训练,会慢慢的恢复的。”3908
“夏木呢?”
“回家收拾东西了,”沉默片刻,冷小兵道:“明天就回学校,我送他去车站。”
“你们一直在私底下调查白川案?对吗?从他来之后开始的?还是更早……”
冷小兵撇了撇嘴,算是默认。
“沈雨说你在怀疑他父亲,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查到了一些线索,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你到现在还是不肯相信何伟光是凶手,坚持自已的判断?”
“我相信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们已经找到了足够的证据,而我,只有一个无法验证的推断。”
高鹏没再强迫他:“恐怕你得离开刑警队一段时间了,沈雨说你把她带到了看守所,这涉及到刑讯逼供,等我核实清楚之后……”
“我听见了,我也做好准备了,”冷小兵掏出警证和手铐递给了高鹏。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手铐沉甸甸的,压手感很好。
“回家睡觉,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懒觉了,也许还可以喝点酒,停职期间喝酒不需要报备吧?我记得是这么规定的。”
“那么,祝你做个好梦。”
“还有最后一件事儿,师哥,你能派人查查沈海洋的下落吗?”
除了当着师父陈大明的面,冷小兵很少叫他师哥。高鹏皱了皱眉头。
“我知道失踪案不归咱们刑警队管,但,沈雨一定也希望能再次见到她爸爸,父女团聚是多么感人的一幕,你就当做件善事吧。”
“怎么查?我手上没有沈海洋的资料。”
“用沈雨的dnA做亲子匹配,在全国库里比较,看有没有吻合的。”
“库里的dnA样本还很少,你这是大海捞针。”
“碰碰运气吧,”冷小兵转身背对高鹏挥了挥手,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7
高铁站距离老城区有三十公里外,好在刚刚开通,每日进出站的人并不多,路上来往的车也很少,只有寥寥的几辆。这是冷小兵第一次去高铁站送人,他并不清楚路况,一大早就到催促着夏木出发,结果二人提前了一个小时就到了。弧线形的高铁站,外立面镶嵌的都是玻璃,太阳光折射在外立面上,散发着一簇簇的银光。
“你考虑考虑我说的话,”冷小兵从后备箱拿出行李,递给了夏木。
“什么?”
“毕业以后回白川刑警队,这是你的家乡,我永远欢迎你。”
“你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就算我被调到派出所,上大街巡逻去,也不会放弃白川案的。”
“就算法院宣判何伟光为凶手,就算所有人都知道白川案已经破了,就算真相已经埋到了尘埃里不见天日,你也不会放弃?”
冷小兵一时语塞,咬着一个即将盖棺定论的案子不放,到底有多大意义?
“再见,”夏木推着行李箱,朝着车站走去。
“夏木,你要真不想当警察,就永远别回来了,”冷小兵喊道,夏木停了下来,扭头看着冷小兵:“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当初来刑警队实习,就是为了报仇,对吗?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用法律手段解决这件事,你考警校,当警察,都是为了替你妈妈报仇。现在你知道真凶是谁了,不管法律会不会宣判他有罪,你都会用自已的办法把他找出来,然后亲手杀了他,对吗?”
“除了这个办法,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
“哦?”
“我可以替你去报仇,替你杀了沈海洋,我这一辈子已经完蛋了,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还有大好未来,你应该好好去谈个恋爱,结婚,成家,过正常人的生活,”冷小兵顿了顿,接着说道:“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吗?如果可以选择一种死法,我会在某一次抓捕行动中,跟歹徒英勇搏斗,被一刀捅死,最好是心脏或者大动脉上来一刀,无法抢救,当场死亡,来不及说出真相,他们会把我当成英雄,举行盛大的纪念活动,安葬在公墓里,还会把抚恤金和烈土证送给我父母。”
“所以,你打算当个英雄。”
“当了一辈子懦夫,现在我不想逃避了。不过,你得帮我保守秘密,不要让被人知道我没开枪,放走了凶手;不要让人知道我是懦夫;要当我就当个完美无缺的英雄。”
“这个选择是最糟糕的。”
冷小兵大笑,过去一把抱住夏木,在他耳边说:“答应我,永远别回来了。”
第七章
英雄
第七章
英雄
第七章
英雄
高铁抵达省城之后,夏木并没有直接返回学校,而是买了一张前往新安林场的慢车票。距离实习结束还有一周,他想先回林场看看姥爷。一个小时后,他从旧火车站登上了一辆绿皮车,开始了长达2时的行程。新安是座比白川还要小的城市,小指的是人口少,而非地理面积。从地图上看,新安足足有十个白川那么大,而人口却只有不足十万,仅仅是白川的三分之一。白川因矿业兴起,围绕矿业形成了整个城市,城中到处可见矿业管理局,劳保物资公司,矿工家属院,矿工电影院之类具有地域特征的单位,而新安却是一座林业城市,全市百分之八十的区域为保护完好的原始森林,寒温带针叶林沿着国境线蔓延,生长,像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被森林包裹的新安市遍布各种与林业相关的单位。夏木的姥爷夏援朝就在“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单位上班,不过他的工作地点不在老旧的办公楼里,而在位于森林深处的一个护林巡林站。
陆地巡洋舰在一条坑洼不平的林中路开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看到一排圆木修建的房子,屋顶和围栏也都是圆木,典型的鄂伦春族传统风格建筑。木屋院落不远挂着一块铁皮指示牌,用铁丝固定在树干上,指示牌上有一行用红色油漆歪歪扭扭刷写的字“护林巡林站”。夏木开着从租车公司租来的巡洋舰抵达护林站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下午五点多,正赶上了林场的落日。
“是小夏啊,我还说天都快黑了,怎么还会有人来。”
穿迷彩装的护林员老周听到车声,从木屋里出来。一条大黑背兴奋地扑来扑去。夏木过去揉了揉黑背的脑袋:“松果,乖,是不是想我了,松果好像比以前胖了点……”
“上岁数了,不爱动,就爱趴在廊檐上晒太阳,连巡林都懒得去呢。”
“林业局会安排新的犬过来吗?”
“会,快了。”
“那松果怎么办?”
“跟我一起退休,我给他养老送终,再有半年,我就告老还乡了。”老周眼神柔和地看着黑背,“到时候你要想看松果,就到我家,我在林场边的村子里租了个院子,专门收养林场退休的犬,照顾这些老家伙。”
“能这样退休,也挺幸福的。”夏木若有所思地叹道。
红日正在松林后慢慢地沉下去,细密的针叶如羽毛一般包裹着红日。
老周对落日已经习以为常,那是他一天分界线:“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替我姥爷办个简单的葬礼,把他和我妈安葬在一起。”3702
“你姥爷是烈土,林业局发了一笔抚恤金,你抽空去领一趟。”
夏木脸被落日照的火红:“他的宿舍还没有收拾吧?我想去看看。”
“今晚上就住这儿,你也大半年没有回林场住了,肯定很想念,晚上我熬点白菜大肉炖粉条,再炸个花生米,你陪我喝两口鹿茸酒,我亲手泡的,大补。你念警校,能喝酒吗?”
“没关系,只要没人去告状。”
夏木把巡洋舰开到院落里,打开后备箱拎下行李箱,拎着走进了最左边的小木屋。
黑背兴奋地扑腾着,想要跟着进去,被老周一把拉住:“不要打扰你小夏哥哥,让他和老夏,单独待会儿,”黑背支吾了一声,怏怏不乐地趴在了回廊台阶上,头却不甘心地望着小木屋,希望夏木来陪它玩。老周坐在黑背身边抓了抓它耳朵,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去年十月二号,松果不知道吃了什么坏东西,拉肚子拉出了血,老周请假带它去城里看病,原本在市区的家中轮休的夏援朝被临时叫到林场替班。结果,就在那天,出了大事故。两个盗猎分子闯入林场,想在大雪封山之前,抓一只黄喉貂,据说买家出了二十万要货。盗猎分子没有开车,背着笼子和口袋,从无人踏足的野路,翻了两道山梁,在林中躲躲藏藏七八天,才抓到一只黄喉貂。原路返回的时候,他们却迷了路,意外撞上了巡林的夏援朝。夏援朝拿出随身携带的双管散弹猎枪,朝空地开了一枪,以示警告,盗猎分子不肯放弃马上就要到手的二十万,抽出砍刀想弄死夏援朝。夏援朝开了第二枪,当场击毙一名盗猎分子。另一名盗猎分子,则利用夏援朝换子弹的机会,冲过去照着胸口捅了他一刀。老夏当过兵,是个硬汉,即便胸口插着刀,也不肯倒下,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盗猎分子被这尊怒目金刚给吓傻了,逃跑的时候一脚踏空,摔下了悬崖。盗猎分子被林场公安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医院的人说他脑神经被血块挤压,康复之后会永久失忆。老夏则躺在泥泞中,手中紧握猎枪,断了气。老夏死后,林场下了一场大暴雨,黄豆大的雨滴一瓢一瓢地浇向大地,老夏的血和雨一同化成了滋养森林的地下水,如他所愿,变成了树林的一部分。不过,大雨也破坏了案发现场,前来勘查的森林公安和刑警无法查清楚这场惨烈枪战的所有细节,只得出“现场发生过激烈的打斗,一名盗猎分子死于猎枪,另一名意外坠崖,永久性昏迷,护林员夏援朝则因心脏被锐器刺穿,当场毙命”的结论。林场公安通过老周,找到了夏援朝唯一的亲人夏木,当他们得知夏木是警校学员时,都流露出了超乎寻常的同情。夏木得知姥爷去世的消息后,并没有回来办葬礼,而是留在学校继续上课。那年冬天放寒假后,夏木也没有像往年一样回到林场过年。有人说他母亲被人杀了,埋在林子里,现在他唯一的亲人又遭到了不幸,他受到了刺激,不敢面对过去。有人说他听到噩耗后打算自杀的,被人发现救了下来,学校害怕他想不开,不让他离校回家。总之,夏木没有回林场给夏援朝办丧事,林业局的人只好暂时把尸体送到殡仪馆,嘱托工作人员要照顾好遗体,等夏木回来。
老夏的死,最内疚的人是老周,如果那天他没有请假,躺在殡仪馆的人应该是他。
老周从菜窖里挖出一块白菜,一边撕菜帮子准备熬菜,一边想该如何告诉夏木真相。
不过,事情并非如老周所预计的那般难以开口,至少在夏木的角度,姥爷的死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这么说,并非因为林场的警察通知了校方,而校方又通知了他,并安排专人帮他做心理辅导,而是因为姥爷死的时候,夏木就在身边。
去年十月一号,学校放了七天假,原本打算留校打工的夏木突然接到了“未经学校批准禁止学生在外进行社会实践”通知。听说大二某学弟为了赚生活费,突发奇想,打着“警校生”的招牌开了个私人侦探社,专门调查各种偷情、离婚案,结果在偷拍男小三和富婆出轨的时候被对方抓了个正着。男小三从他身上搜出了“侦探社”的名片,还觉得挺恶搞,当他看到书包里的警校学生证的时候,立刻变了张脸,拍下了名片,证件和人,公布到了网上。视频瞬间引爆全网,警校生想当名侦探的话题热议不断,进而牵连了其他学生。禁令之下,夏木只好改变计划,返回林场看望姥爷。
十月二号晚上,他回到家里,姥爷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他最爱吃的皮冻肉和猪肉大葱馅饺子,正要下锅煮饺子的时候,老周的电话来了,他们只好临时改变计划,随便吃了两口东西,赶去林场替老周值班。凌晨一点,夏木和姥爷抵达林场小木屋的时候,老周已经带着松果离开,去了宠物医院,因此老周并不知道同行的人里还有夏木。
十月三日上午八点,老夏带着猎枪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在警校养成了晨练习惯的夏木正好跑步回来,便洗了把脸,跟老夏一起出发。上大学之前,夏木经常跟姥爷一起巡林,对此二人早都习以为常。
巡林有固定的路线,通常是围绕消除火灾隐患和保护珍稀动物而自然形成的路线,但现代化的林场多了一项检修“红外相机”的工作。红外相机是林业局为了研究野生动物活动情况而安装,观察点都设在比较偏僻,人迹罕至的地方,因此,遇到画面模糊,或是相机停止工作的情况,就需要护林员偏离固定路线,前去检修。那天的事故,与此有关。其中一台拍摄喜马拉雅貂(俗名黄喉貂)画面突然消失,老夏和夏木离开小路,爬了半个小时的山路,终于找到了照相机。他们发现,相机不是出了故障,而是被人为破坏,同时发现地上有凌乱的登山靴足迹,以及新断裂的树枝,方便面残渣和矿泉水瓶。老夏意识到有盗猎分子闯入,立刻让夏木用卫星电话联系林业局,汇报情况,请求增援,然后支棱起耳朵,抽出双管猎枪,像头猎豹一样,扫视周围。但他们还是慢了一步,没等电话打通,盗猎分子就从掩体后冲了出来,用铁棍打晕了他们,抢走了猎枪和电话。
再次醒来,夏木和夏援朝已经被小拇指粗细的绳索反绑在了一起,其中一名盗猎分子正在将一只刚捕获的黄喉貂装入铁笼,另一名盗猎分子则端着双管猎枪,看着二人。夏援朝劝他们别犯法,非法盗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会判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再加上绑架护林员,起步刑期都是十年,甚至要把牢底坐穿!盗猎分子被夏援朝的话激怒,狠狠地给了他一枪托,说话就要开枪。抓貂的人摁住了他,说:“开枪声音太大,会被人发现,用刀,”说完,扔给了他一把砍西瓜的长刀。二人从一开始就打算杀人灭口的。盗猎分子让二人站起来,将他们驱赶到山坡前,打算在坡上下手,这样杀人之后,尸体自然就会滚落山沟,省的他费事儿搬运尸体。
从地上站起来的瞬间,夏木摸到一块尖锐的石头,开始反手磨绳子。夏援朝看了夏木一眼,开始跟盗猎分子搭话拖延时间,说你们抓错了,那不是黄喉貂,值不了二十万,真正的黄喉貂体长要更长一些,毛色也更加鲜亮,我是护林员,在这林子里呆了几十年了,我不会骗你们,我可以带你们找到真正的黄喉貂,只要你们别杀人。盗猎分子被夏援朝糊弄的一愣一愣,眼看就要上当的时候,突然发现揣在夏木口袋里的学员证,掏出来一看,才明白他们闯了大祸,绑架了一名“准警察”。夏木的身份打消了他们的犹豫,持刀的盗猎分子一刀刺破了夏援朝的心脏。夏木受到刺激,发疯地挣脱开绳索,扑到盗猎分子身上,抢回了猎枪,并一枪将他打死。抓貂的人见夏木发了疯,扔掉铁笼子,疯狂逃窜,就在这时候,夏木开了第二枪,不过,这一枪打空了,刚弹珠镶嵌在了树干和空地泥土里。盗猎分子吓坏了,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夏木走到他跟前,高高地举起了猎枪,用枪托一下,一下,又一下砸下去,直到他被打得头破血流,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再后来,天就阴了,大雨铺天盖地袭来,冲刷着血,洗去了厮打的痕迹和足迹。
夏木抱着姥爷的尸体,在大雨中呆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直到他感受不到一点他的体温。在这半个小时里,他想过报警,坦诚一切,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报了警,警方就会调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虽然他是被迫杀人,可视为正当防卫,但第二个被他打成重伤的盗猎分子,则完全超出了“正当防卫”的范围,辩方律师一定会抓住这一点,狠狠地咬他一口,就算法官同情,给予轻判,他也将以“防卫过当”的罪名,获刑三年以内。一旦背了罪名,他就会被警校开除,将来就不可能当警察。不当警察,就没办法调查白川案,就不能亲手抓住连环杀人犯。想到妈妈临死前的微笑,夏木最终下定了决心,隐瞒一切。夏木放下姥爷的尸体,鞠了个躬,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走到了奄奄一息的盗猎分子面前。对方还在发出含混而意义不明的声音,也许是在求他放过他,但夏木却已经心冷如铁。他将他拖到山坡上,推了下去,然后将猎枪上的指纹擦拭干净,塞到了姥爷的手里,制造了一个姥爷跟盗猎分子发生搏斗,开枪反击,后又被盗猎分子杀害的假象。7204
布置完一切后,夏木返回了巡林站,清理了自已曾经出现在此的痕迹,离开了林场。
大雨一直持续到了下午,直到夏木坐上返回警校的长途汽车,仍旧在下。大巴车在雨幕中穿行,离开新安市一百多公里的时候,天突然放晴了。阳光透过玻璃窗上的水滴,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夏木把手贴在玻璃上,就像抓住了一道彩虹,他知道那是姥爷在跟他说话,姥爷原谅了他不辞而别,希望他能继续自已的计划。而那时,警方才刚刚赶到林场,围绕夏援朝和盗猎分子的尸体以及案发现场周围的几棵树,拉起了警戒带。
“菜炖好了,酒也备好了,你饿坏了吧,”老周推开了门,喊了夏木一声。
夏木正在地上铺睡袋,老周想过来帮忙,但夏木拒绝了。这是一个仪式。2001年,姥爷把他接回林场的时候,护林站的条件还十分简陋,只有一间木屋,木屋里放着一张单人床,以及姥爷的所有生活用品。为了安顿夏木,姥爷跟管理处申请,盖了一间新的木屋。九月中旬开工,十月底完工。一个多月里,夏木每天都会撑开睡袋,躺在姥爷单人床旁边入睡。梦里,他闻到了刨花,墨线,清漆,铁钉,以及泥土的味道。那是一种让他感到安心的味道,铺在木床边的睡袋令他回忆起童年的美好时光,他想亲手完成。木屋落成后,林场下了一场雪,他和姥爷站在散发着清香的松木味的廊檐下,第一次说起了自已将来想做什么。
“你想报仇?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得先找到凶手,”姥爷意味深长道。
“我想好了,先考上警校,当了警察我就能调查这起案子,才能找到凶手。”
夏木离开白川后的第三天,冷小兵独自去了一趟市医院,看望沈雨。病房里,两个护土正在劝说沈雨,多住几天院,反正医院都会报销。沈雨却笑着摇了摇头,办理了出院手续。冷小兵进门的时候,沈雨刚刚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这么快就出院了?你的伤好了吗?”冷小兵问道。
对于冷小兵的到访,沈雨有些惊诧,不过她还是很平静的回答道:“没什么大碍了,只需要隔两天换一次药,回家静养舒服点,医院给了我半个月假期。”
冷小兵快步过去,帮沈雨拎住了提包,里面只是些毛巾牙刷之类的日用品,如同沈雨的身体一样,轻飘飘的:“我送你回家吧。你的车还在刑警队扣着,那可是重要的证据,技术队得仔仔细细地勘验取证,查清楚事故的真正原因,过一段时间才能返还给你,而且你车撞得很厉害,修好的话,少说也需要十天半个月。”
“不用麻烦了,你一个重案队队长,日理万机的,”沈雨只想尽快摆脱冷小兵。
“不忙,一点都不忙,”冷小兵自嘲道:“托你的福,我被停职了,现在是闲人一个。”
沈雨愣住。
“这难道这一切不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吗?”冷小兵望着沈雨。
“冷队说笑了,我哪有什么计划,”沈雨并没有躲闪他的目光:“我在笔录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冷队你可是见证人啊,你不会连自已做过的事儿都否认吧?”
“我算什么见证人,我顶多就是一颗棋子,而且是输的一方的弃子……”
“输的一方,你是指刑警队吗?”
冷小兵点了点头。
“你们不是都已经抓住白川案的凶手了吗,怎么会是输的一方。”
“不光抓住了,而且还有足够的证据给他定罪,看起来,我们应该是赢得一方。”
“你应该高兴才对,噩梦终于要结束了。”沈雨笑着说道。
冷小兵想亲手撕开沈雨脸上面具,但,他只是露出了同样的微笑。
“走吧,剩下的,我们路上慢慢聊。”
不等沈雨回答,冷小兵便拎着提包朝外走去,沈雨犹豫了一下,最终跟了上去。
车子离开医院后,并没有按直线距离奔向沈雨家,而是在城中绕圈。冷小兵故意把车开到了几个地方,试探沈雨的反应,类似于犯罪分子认罪之后的“指认现场”。
首先经过的是肖华军和肖腾飞父子“跳楼自杀”的烂尾楼,他从现场捡回来的那束白菊花已经枯萎衰败,但仍旧放在桌上,他不允许任何人动。每次看到枯萎的花,它都能想到沈雨亲手把肖华军推下烂尾楼的情景,他想她是内疚的,那或许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她内心依旧充满了负罪感,因此才会半夜三更偷偷跑到工地来送一束花。但此时,冷小兵却无法判断沈雨的真实想法。车子从烂尾楼旁边经过,沈雨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她始终望着远方,路的尽头。路面中央白色虚线如同一条无尽蔓延的省略号。
然后是榕城家园。工地林立的郊外,高耸的榕城家园如同突兀的闯入者。命案发生之后,周围的人都在传说,白川案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就住在附近。受谣言影响,小区内的住户大量外迁,当初抱着投资心态买房的房东急的直跳脚,有人甚至在小区门口拉起了条幅“榕城家园治安好,租客朋友安心住!”这条掩耳盗铃的条幅,不仅没有起到任何正向作用,反而加速了租客的流失。短短几天,榕城家园就变成了一座逃荒的公寓,小区里和门口挨挨挤挤排着几十辆搬家公司的车,等待着急欲逃离的人们。
“冷队,你好像绕的越来越远了,”沈雨依旧没有回头看。
“怎么?不喜欢故地重游的感觉?”
“没有来过的地方,何谈故地重游。”
她是个说谎的高手,微表情控制精确,反驳的语气既坚决又果断。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都要相信她是无辜的了。但当车子在胡刀刀家楼下经过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只是轻轻的一动,冷小兵心里却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肖华军、宁丽和胡刀刀的死都跟沈雨有关,为何她对前两个现场无动于衷——至少从表面上他看不出她的破绽,却对胡刀刀一案露出疑惑的神色?难道说,她并不知道胡刀刀已经被杀?
冷小兵猛然踩下刹车,路面留下两条黢黑的痕迹,沈雨回头看着他,面露一丝惊慌。
“我有一个搞电脑的朋友住在这个小区,我想带你认识认识。”
“可是……”
他没有给她回旋的余地,径直下车,走到了副驾驶位置,打开了侧门。
沈雨的目光不是惊慌,而是愤怒。下车的时候,她抓过手机,想要找个机会给胡刀刀发个信息或是打个电话,但冷小兵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拿走了她的手机。她几乎要表现出自已的愤怒,咒骂冷小兵,但她还是克制住了。就算冷小兵让胡刀刀和她当面对质,又能得出什么结论?胡刀刀也只是一枚棋子,并不知道她的底牌。
“他是个黑客,叫胡刀刀,沈雨,你对这名字有印象吗?”他给她设了一个圈套。
“黑客吗?你们警察会跟黑客交朋友吗?”她试图绕道而行。
“这么说,没听过胡刀刀这个名字啊?”
沈雨皱了皱眉,没有回答。冷小兵也没继续追问,带着他走进了楼洞。
案发现场依旧封锁着,七八条黄白相间的警戒线如同蛛网一样贴在门框上。冷小兵厌恶地啧了一声,他很讨厌这种浮夸的贴封条的方式,这一幕总让他联想到拙劣的影视剧场景。沈雨看到封条,则露出了惊诧的神情,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门框上。门框上的摄像头已经被技术队拆除带回了实验室,墙上只有几个膨胀螺丝留下的小孔。冷小兵看到沈雨下意识的反应,就知道她经常出入此地,知道门框上曾经装有监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