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裴容廷银瓶 本章:第8章

    牙牌原是京官独有,作为出入宫禁的凭证,王公侯伯,文臣武将,以至于锦衣内官,各有各的形制,出了北京毫无用处,此举不过是为了以官员的身份让他听令。那老和尚见了,果然吓得了不得,再不敢多言,只把他往里头领。

    到了一间小院落,房檐四下淌水,那檐下站着几个青衣小厮,见了老道士带着人来,都忙上来阻拦。裴容廷认得张将军的几个心腹,扫一眼,看有两三个面生,心里先就生了疑惑。

    有小厮们认出是裴中书,忙着打千儿,转身回去传话儿。

    裴容廷难得急不可耐,况他与张将军于军帐中混了数月,虽不是一条路上的,倒颇有些同袍的交情。今日白天又才吃过一回酒,便未等小厮回话,而是不请自去,也跟在他后头进了房内。

    头进门,高深的正堂下,先瞧见阴沉法案前香火微明。裴容廷也顾不得辨认案上供得哪路神仙,扭头往侧室望,正见一道青山绿水纸屏风,张将军慌忙绕了出来,叉手见礼,惊异道:“中书……中书大人,这是什么风吹了您来了!既有要事,你我往净室商议,中书请罢——”

    裴容廷还了礼,却并未开口,而是仍蹙眉望着那纸屏风。

    屏风正对着案前的一点烛光,影影绰绰勾勒出另一侧的影子,除了地上的小几,分明还有个半身的人——大约是坐在蒲团上。

    张将军登时面露难色,半日说不出话。寂静之中,竟是那屏风后的影子慢悠悠站了起来,成为一个瘦高颀长的轮廓,整了整衣袍,方踱了出来。槅门下垂着柳黄的丝幡,彩丝绣成二十八星宿,那人挑开帘子,于昏金的阴影下露出一张近乎妖丽的俊脸来。

    是祁王。他大约是男人里最称得上“浓桃艳李”的那一路长相,麦色肌肤,刀削斧凿出的尖下颏男子气分明,然而入鬓的眉比女子还翠,微仰的唇比女子还饱满;桃花眼生着深邃的折痕,那眼中的水光却又轻浮荡漾。

    他撩着薄薄的眼睑看清了裴容廷,忽然勾起了唇角。

    虽是笑着,却笑得挑衅,笑得发花,与这满堂端肃的袅袅檀香犯了冲。

    裴容廷怔了一怔,很快隐去了眼中的不可置信,躬身作揖,敬了一声“祁王殿下。”

    祁王懒懒应了一声,一时也没说话。

    到底有些理亏。不仅因为裴容廷忽然闯进来,更是因为给他撞见了祁王与张重远——一个藩王,一个手握重兵的将领,于观庙的暗处私会,是什么意思?

    裴容廷又是中书省的言官,回头给大内递个票拟,告发二人私相授受,合情合理。张将军是个直性子,受不了冤枉,连忙分辩道:“中书有所不知,数年前张某有幸曾协同殿下于雍州征讨西凉,同袍数载,受过殿下的帐下指点,今日故交重逢,旧情难忘,故在此小酌……”

    “将军忠良,殿下更是与皇爷一母同胞的手足,裴某又怎会别做他想。”裴容廷淡淡止住了他,随即转了个弯,单刀直入道,“裴某此番打搅,原是有一事相求将军。某有一近侍,于半日前被人无端劫去,某欲与将军商议,借调一个都的人马在这苏州城内搜检。”

    “劫……”张将军诧异道,“劫去了?”

    “是,且此事就发生在某眼皮子底下。”裴容廷对张将军说话,余光却扫着祁王,隐去了银瓶的身份,“某不知是谁所为,只恐伤及自身,自是不能放任不管。”

    眼下已非战时,私下调动上百兵马,已不算是小事。然而裴容廷说是“商议”,语气却是不容置疑,显然是给他捏住了眼前的把柄,以此要挟。

    张将军自认倒霉,不肯也得肯了,因思索道:“既是中书开口……只是上午自与中书商议过后,张某已将军队调往铜陵的营地,以便雨停渡江。张某留在苏州,原是为与祁王殿下叙旧,身边随从不到十人。而从铜陵调军,又赶上大雨,便是选精锐快马,往来总要到晚间——”

    “不行。”裴容廷立即打断道,“太晚了。”

    “太晚了。”他又沉吟了一声,却不是说给任何一个人听。暗自咬牙,皱眉凝神,颓唐得退后两步,一手撑着那奉五供的月桌边,另一手攥紧了自己心口处的衣袍。他纵褪了雨裳,里头的石青织锦依旧湿了个透,张将军忙张罗着他换身干净衣裳,裴容廷却没大搭理,只合目摇了摇头。

    那太岁星君跟前供着香水与鲜果,祁王在旁边看够了戏,随手捡了个苹婆。他也不管那是给祖师敬献的,扑掉了上头的香灰,自己就啃起来,笑道:“有趣,裴中书生死场上见过多少世面的,至于就怕成这样?”

    裴容廷恍若未闻,却把正拾乐的祁王觑了一眼,凝重着脸色欲言又止。

    因为有过勾栏里的狭路相逢,他自是很忌惮着祁王几分,然而张将军却错会了裴容廷的意思,只当他想借祁王府的人,忙走过去低声对祁王道:“殿下,臣倒记得殿下手中倒是有一队仪卫。在王府训教过的,自是精明强悍的……”

    其实藩王照例有三队仪卫,一队两百人上下,只祁王当年被逐出北京,虽未削藩,却减了鸾仪仪仗。

    祁王不置可否,乜一眼裴容廷,挑起眉道:“若是裴中书开口,本王倒也不好却了他的情面,只是冤有头债有主,中书总得告诉本王是去救谁。本王也见识见识,哪个奴才这么上中书的心。”

    裴容廷立时瞥过去极凌厉的一眼。

    视线交锋,两人都有极漂亮的眼睛,一个眼神胜过千言万语。祁王愣了一愣,冷笑愈发深了,“是……她?”

    他再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滑天下之大稽!他一个王爷,眼看着俩文臣武将,高堂明镜下响当当的人物,为了个小婊子在这儿出谋划策,简直有辱皇家体面。但祁王也知道今儿是他们理亏,少不得给裴容廷卖个情面,因此笑过了,却也叫了侍从进来,吩咐他回去告知给长府官,打发人在城里暗地搜查。

    祁王描述起银瓶的特质,摸着下巴,语气闲闲:“……至于她那模样,也不见得多好看。倒是大眼睛,小粉扑子脸,瘦得一把骨头,尖下颏——”

    说到一半,却渐渐停住了。

    并不是因为裴容廷那可以剔骨剜肉的冷冽眼色,而是他惊异于自己竟完全记得她的样子。

    尽管这些日子并不曾刻意回想,不过是闭了眼,略静了静心,在心里铺开一张白宣纸,她那平淡的美丽就能从一众样貌模糊的绝色里跳脱出来。毫笔沾饱了朱砂,随即流利地绘出她的眉与眼,似是碧海青天下的弯月。

    凭什么?——就因为他曾差一点儿要了她?

    祁王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可真让他回望起那个有月的夜晚,和那花魁的滋味早已没了印象,反倒清楚记得那小婊子穿的是密合绣八宝纹的裹胸。她有着瘦削的肩胛,尖尖小小,在月下仿佛玉白的蝴蝶,叠着翅膀栖在光洁的脊梁。

    到底是男人顶犯贱,山珍海味穿肠过,心里念着的永远是那才到嘴又飞了的鸭子。

    一岔神的功夫,裴容廷早已把话接了过去。他观祁王的举止,并不像是个知情的,便将银瓶与桂娘的体貌都细细交代给了王府的侍从,又蹙着眉,垂眼凝思,很快嘱咐道:“最后有下人见着她们是在午时三刻,到五刻时发现人不见踪影,从衙署到最近的南城门只需一刻钟,南门外是山塘河——大雨不得行船,山塘河的船只必也要查验过。”

    祁王的人领命退了下去。此后整个下午接连不断地带人进观中请裴容廷辨认,却并没有一个是他的银瓶。裴容廷对着苏州的地图部署人员,渐渐心力交瘁起来,站也站不得,只能把手臂撑在桌上,一缕子乌发从额前垂下来,如玉的脸挣得青白。

    案前供着法灯,暗光清素,却折亮了这一屋子的琉璃灯,珍珠帘,祖师的金宝座下密密嵌着玛瑙,散出亘古的幽深的艳光。裴容廷乌浓的眼也像是宝石,然而佛灯的火苗映进他眼底,却泛不起半点流光,怆然的沉雾里再无一丝素日的风光意气。

    祁王盘腿倚坐在一旁的麻花坐床上,把一只香橼抛在手里,饶有兴致地冷眼旁观。

    他唇边仍噙着嘲讽的笑,思想却飞得远了。

    裴容廷这人是出了名的四平八稳,来日死了上青史让人凭吊,总少不了一句“贵轻重,慎权衡”。尽管进内阁那年他已经被贬出京,这位中书出将入相,青云直上的种种事迹却赶着刮遍了大江南北。

    这么个人,会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婊子折服?——

    况且她是被人掳了去,难道苏州城里还有同他不对付的势力?

    祁王才在思索,忽然贴身的侍卫李十八悄声走到他身边,低声耳语道:“殿下,在山塘河外发现了几艘船关押着两个女人,有人认出……似乎是东厂的厂卫。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来讨殿下的示下。”

    香橼抛起来,却没有被接住,摔在青砖地上,骨碌碌滚远了。

    第二十一章

    要说山高皇帝远的藩王最怕谁,除了厂卫,再没有第二个。

    尤其是祁王这种当年坏了事,给打发到封地里来的,说是出阁,其实也和圈禁差不多,暗中自然少不了那些阉竖监视。他顶厌恶同东厂打交道,那李十八自也知道,但他只是一语不发站在祁王身旁,倒是另一个侍卫低声谏言道:“有东厂掺和,此事一准儿小不了,属下看着这趟水实在混,殿下……”

    祁王皱了皱眉,手里没个握着的东西,只好把手攥紧了,攥得骨节脆响。他没应声,却一瞥裴容廷,提高了语调,慵声命那李十八道:“十八郎,既然得了消息,怎么还不赶紧禀报给中书大人知道。”

    裴容廷瞥过了目光,那李十八顿了一顿,却也顺服地又拜到他跟前,把那东厂船上的女人又复述了一遍。

    若是寻常,就算天塌下来,裴容廷也有本事做出风轻云淡的沉静神色,朝臣们就最恨他这点。可这会子他早已心神俱摧,一个恍惚,竟就任由惊骇冲上眉眼。瘦长的指尖撑在太阳穴上,凤目笼在烛火的阴影中,烛火跳了一跳,他的眼光也凛了一凛,尽管不过短短片刻,还是被祁王尽收眼底。

    祁王眯了眯眼。

    看样子,裴容廷对此也一无所知——至少是并没有许多准备的。

    既是东厂的手段,极有可能是皇帝的旨意。世人皆知裴容廷是在本朝平步青云,得皇爷一手提拔,极被倚重——怎么,这对圣君贤臣间也有些不为外人道的嫌隙机密么?

    祁王眼中的浪水也不晃了,渐渐寒冷下来,凝成了薄冰。

    他把手撑着下颏,冷眼看裴容廷高声唤静安备马,立即就要往山塘河去会那些东厂番子。

    他也不出言,只等裴容廷前脚一走,便立刻对李十八使了个眼色。

    李十八会意,躬身应了,忙也循着裴容廷的踪迹出了门。

    帘卷西风,带进匝地的雨声。

    雨还在滔滔下着,那饱饱的雨点子已是够密了,下到江上,被那冷酣的江风一吹,更是噼里啪啦,从四面八方打着江上的客船。

    银瓶便是被这杂乱的雨声惊醒的。

    睁开眼,眼前一片迷迷糊糊,先觉得头痛欲裂,随即听见耳边两声急促的“银瓶”。她想伸出手去揉太阳穴,使了两下的劲儿,却发觉自己的腕子竟被紧紧反绑着。她打了个激灵,死眨了眨眼,只见四顾茫茫的,往上看,是一溜灰蒙蒙的芭蕉叶窗子,挂着满窗雨珠;往下看,自己正坐在潮湿的地板子上,摇摇晃晃,起起伏伏。

    这是在船上么?

    银瓶正无措,却又听见飘来两声低低的叫喊。

    “银瓶!——”

    她忙一扭头,正见不远处的朱漆柱子底下,竟是桂娘同样被缠手缠脚,满面愁容坐在地上。

    银瓶这才恍惚记起昏迷前的光景,忙低声叫道:“姐姐!我们这是在哪儿?”

    桂娘见银瓶也一无所知,顿时泄了气,摇了摇头。银瓶愈发茫然,那头疼正翻江倒海般的涌上来,门口忽又传来脚步声。她再扭头,见门下多了个穿曳撒的男人——也许是灰绿,也许是石蓝,反正那冷沉沉的缎面在暗处泛着诡异的阴光,配着同色的四方巾,衬得他青白的脸也泛着阴气儿,死人肉一样没有一点血色。

    银瓶倒吸一口凉气,认出这分明就是同瑞安一起出现的小厮。

    她立即叫道:“你是——”

    一个“谁”还未出口,那人便已经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冷笑道:“我是谁不打紧,你需要知道的,是你是谁。”

    他身上有寒冷的水汽,银瓶极力往后错着身子躲避,慌乱的视线不经意掠过他腰间,只见那革带下悬着个铜牌,镌刻两行字迹,打头便是“东厂”两个字。

    银瓶顿了顿,骤然失色。

    她抬头再瞧,见那人比女人还白,面净无须,可不就是个内官模样。太监被看着腰下,自然也变了脸色,振着袖子挡过,狠狠把银瓶剜了一眼。银瓶打了个哆嗦,没了主意,索性咬着牙叫道:“要杀要剐,总要让我死得明白。我犯了什么法,你们、你们——”

    那内官走到了窗下的太师椅前坐下,有个小番子打扮的人过来送了杯茶,穿着白皮靴子,褐色衣裳,银瓶一瞧,竟就是瑞安。

    她愣了一愣,一脑袋浆糊还没清明,那桂娘便已经咬牙道:“你们把我们拐了来,是为了要挟裴中书么?”

    那内官不理会桂娘,只管翘着兰花手指,揭开茶盅盖子,且去吃了一口茶,接着银瓶的话道:“杀你剐你,轮不到咱家出手,我不过送你入京,就算卸了责任。不过咱家劝你,这一路仔细回想回想,免得入了东厂刑狱仍说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他的冷笑中颇有些残忍的享受,“东厂的手段,想必姑娘也有所耳闻,像什么刷洗,穿绣鞋,弹琵琶,姑娘别听这名儿像什么闺房乐趣,那可是要拿大铁蒯子,把姑娘这一身细肉连皮带筋从骨头上刮下来——”

    银瓶听得脊梁发紧,却使不上力气,瘫软地倚在身后的柱子上。她唇齿发颤,半日才逼出半句话来,“回想……你们想要知道什么……”她想起桂娘方才的提点,把唇狠咬了一咬道,“若是和裴大人有关,那、那你们就找错了人。我不过是大人跟前的丫头,服侍他没有两日,大人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自然也不知他的事。桂娘是今儿才被大人买来,更是……”

    一语未了,那内官便笑起来。

    “东厂还不至于是那等吃干饭的,放心罢,我们要找的就是姑娘。”他年纪并不算老,可是声音沙哑苍白,就像他口中“弹琵琶”的刀刮着人的肉,“只是你这么着急和你裴大人撇清,咱家听了,倒真为他寒心呐。”

    他吃了茶,把绢子沾了嘴,又走到银瓶跟前蹲下,抄起她的下巴,眯着眼打量,“也不知他那万里挑一的人才,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命硬的丧门星!依咱家说,等明儿他下大狱,流放抄家,你若是还活着,可别忘了为他哭一场。毕竟,他是受了你的连累。”

    “我、我的连累?”银瓶一个字都没听懂,却被这漫无边际的恐吓镇住了,怔忡喃喃,“我一个赤条条的人,还能连累他什么……”

    “既然姑娘不知道,那咱家不防给你提个醒儿——”那内官瘆笑,终于要切入正题,提起徐家的前尘来,门外却又走进个小番子来,对着他低语道:“干事,岸上来人要见您……”

    内官皱眉:“谁?”

    “……裴中书。”

    简简单单三个字,激得那内官豁然起身,也让银瓶陡然回神。

    内官把手抓紧了曳撒,横眉低呵了一句“他怎么寻到这里!”

    银瓶仍在神思激荡,而与此同时,桂娘却已经牢牢抓住了这时机,忙看向了那一溜蕉叶窗。

    她辨认出那上头糊着的是高丽纸,而朝向正对着岸边。

    高丽纸脆,如果撞碎了,外头想必能听见动静。

    桂娘把心一横,悄悄把反绑的手撑在柱子上,竭力挣起了身,拼了命似的把身子往那窗上撞。然而她弯腿坐得久了,两条腿灌了铅似的又酸又麻,根本不听使唤,东倒西歪地踉跄了两步,便又沉沉跌在了地上。

    那小番子反应快,立时呵了一声,一脚踹翻了她,死死踩住她的肋骨。银瓶吓了一跳,起先连声叫“桂娘”,喊了两声,明白过来桂娘的意图,便又立即扯起喉咙,急切切地对窗外大声叫起“大人”来。

    那内官不想她们还有这一手,气得让小番子拖走了桂娘,又随即揪起银瓶的领子,咬牙恨道:“你再鬼哭狼嚎,就是赶着那姓裴的去见阎王!”

    银瓶登时抿紧了唇,惊恐地看向了内官,听他又阴恻恻低笑道:“姑娘,没人能救得了你。你反正是活不成了的,若还有点良心,就不声不响好好待着,到明日老老实实同我们上京。那姓裴的要是有造化,自此放开手,没准儿还能落一条命。”

    银瓶打了个哆嗦,听见自己腔子里的五内轰鸣。

    骤然听见自己的死讯,她弯弯的月眼瞪成了杏核的圆,里头渐渐蓄满了水,天色阴,更显得水底清澈。但也许生死太沉重,让流泪反成为了小事,这清亮的水光就含在她眼中,半日方凝成一滴泪,悄然滑到了腮边。

    她犹在怔忡,似乎也感觉到了那滴眼泪,忙低了低头,把它在肩膀上蹭掉了。那内官起身,掸了掸衣裳就要离开,银瓶如梦初醒,慌忙抬头,仓促跪行了几步,赶着叫了几声“公公”,小番子一把扯住了她,她却仍拼了命往前挣着身子,哽咽了一声,终于逼出了哭声:“你们从我身上要什么,只管拿去!但是裴大人、大人他待我恩重如山,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还有桂娘,她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放了她回去,带我走罢——”

    窗外雨声已经渐微了,还未到春江升明月的时候,可那天色分明已沉淀成了湿漉漉的深青。远远的,阜岸旁似乎有两只江山船重新开张了生意,挂起了陆离光怪的花灯,醉烂的彩球;袅袅的一段胡琴被细风拂开了,随着绿水波推过江岸,有歌女在低吟浅唱,银瓶一听便知是整套的《十段锦》。

    “俏冤家,生的出类拔萃。翠衾寒,孤残独自。

    自别后朝思暮想。想冤家何时得遇?遇见冤家如同往,如同往。”

    袅袅婷婷的调子,更把银瓶嘶哑的哀求衬得像是荒腔走板。

    其实她也有着娇脆的小嗓子,会说一口婉媚的苏州官话,唱南曲,在小甜水巷压倒一众小花娘。上一回,就是在小甜水巷,她抱着月琴,穿花拂柳地去献唱一支《十段锦》,檀口未启,先遭遇了许多的波折。好在他来了。如今他又来了……这回怕是再见不到了。

    也好,也好。反正买了她来,他不仅没享到半点艳福,反被她添了许多祸害。少了她,他也清静了。

    他能寻到这里来,想必已经费了好一番周折,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可银瓶愈发泪流满面。

    内官没理会银瓶,横眉咬牙继续往外走,走到了门口又停步,对着那小番子嘱咐了一句。小番子领命,把伏在地上痛哭的银瓶拖到了船底没有窗子的密闭舱房,反锁上了门。

    第二十二章

    内官出了船舱,正见个高挑个儿的男子临风站在岸头。

    离得远,看不清眉目,只能看见他玄色的氅衣与发带扬在风里。那细雨把这碧空洗得青灰里发了白,像是阴天下的雪地,他便是雪里列松如翠的玉树。身后跟着个同样深青色衣裳的人,默然得像是他的影子。

    尽管背着人一口一个“姓裴的”,真到打照面的时候,就是厂督也得恭恭敬敬尊一声“中书大人”,更遑论这替上头当差的干事。于是那内官一路毕恭毕敬,把裴容廷请到中间那艘船的前厅,请到上座的楠木太师椅,又命人倒茶。

    裴容廷终于道:“茶就罢了,裴某知道内臣为东厂公务繁忙,此行不过是要带我手下那两个近侍回去,不便再多打搅。”

    内官赔笑道:“裴大人这话,咱家倒听不大懂了。既是大人的侍从,又并未托东厂巡察下落,大人寻到咱家这里,咱家又拿什么献给大人。”

    裴容廷越过对面的窗子看向江面,江上的迷雾像是被吸进他眼底的浓墨里去,微笑得晦暗不明,“东厂做事自是稳重,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船在江上行不得,纷纷停回了岸边,恰巧就有人看见往内臣船上运了一只朱漆描金的木箱。内臣既拿不出人来,不如就先把那箱子抬上来与裴某瞧瞧。”他瞥向内官,“瞧瞧上头可有苏州府衙署的刻字。”

    官场上的话术一贯打太极,一句话能被他们说成九曲回肠十八道湾,然而裴容廷今日句句干脆,毫不留余地,内官一时倒有点自乱阵脚,定了定心神方又笑道:“即是阴雨天,想是他们看走了眼,也未可知。东厂此番来苏州,原是担着圣上的旨意来处理公务,与大人井水不犯河水——”

    一语未了,却见裴容廷徐徐站起了身。

    他本就是高个子,脸上阴沉下来,更见气势如山,开阔的前厅里四处有小番子埋伏,裴容廷身侧只有一个不声不响跟进来的李十八,可众人却仍被他这光景镇得敛声屏气。

    “内臣是明白人,又何必扯这样的谎。我既然来了,就必不能空手而归。”

    那内官环顾了一圈,也眯着眼道:“那中书大人待如何?难道跟着大人进来的这位,是什么以一当百的奇才?”

    裴容廷瞥了一眼紧握刀柄的李十八,漠然道:“裴某虽是有备而来,这‘备’倒并未与裴某同行。”

    他踱步到了蕉叶窗旁,那窗纱屉子开了个边儿,潲进来些许水汽。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借了水音儿,愈显清冽,“裴某此番领兵与南越交手,除了讨回早年间被掠夺的二十城池,也探得一件机密。自然,以内臣的位置未必能有所了解,不过裴某不介意告诉给内臣知道——”

    裴容廷垂了垂眼睛,不再说下去。那内官顿了一顿,给身后的番子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两个在他身旁打横。裴容廷也瞥了李十八一眼,那李十八却目不斜视,只装作看不见。

    裴容廷知道必定是祁王的命令,忖了一忖,索性不去理会,复又徐徐道:“近些年南越军械突飞猛进,火器皆源自波斯,进犯大梁屡战屡胜,连吞百里疆土,耗费万亿军饷,指使国库空虚,赋税连增,熬成圣上心腹大患。内臣可知,这其中是谁做了掮客?”

    内官瞠目结舌,一时说不上话来,裴容廷冷冷笑了:“是了,正有厂督的手笔。如今人证物证,皆已在裴某手中。倘若今日裴某——又或是裴某那两位侍从走不下这艘船,明日自有人百里加急送进大内给皇爷过目。”

    他虽想不通银瓶是为何被他们盯上,却也知道这阉竖不可能吐露半分,索性连问也没问。“自然,裴某也知道这样大的事,内臣不好做主。不过内臣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想必分得清轻重缓急。内臣只消放了裴某的人,再把今日之事原封不动禀报给你们厂督,等来日裴某入京,自当登门叩谢,再与厂督计较。若能得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想来厂督与我,皆会念着内臣的功劳。”

    那内官听得怔怔,强硬着口气道:“中书大人空口无凭,咱家为何——”

    裴容廷笑着打断了他,“是了,裴某空口无凭,不过把利害关系说给内官,信与不信,又要怎么决断,这是东厂的地界,自是内臣做主。”他转身,又重新坐回了那太师椅里,语气从善如流,神色却是阴鸷,“只是裴某的时间和耐心,都有限。”

    东厂的全盛时代原是在先帝手中,今上提拔文官以辖制宦党,两者自是水火不相容的对峙,恨不能乌眼鸡似的吃了彼此。裴容廷是文官一派中的翘楚,自然也是东厂的眼中钉,肉中刺。这内官虽也恨毒了他,却因为不够资格,不曾与他正面交锋过,这会子被他一席话说得进不得退不得,既怕这是个做成的圈套,又怕真的走错一步,东厂遭难,自己也跟着活不成。

    内官心中挣扎不已,挣了半日,到底把牙根咬紧了,紧溜溜压低了声音,对身侧的小番子逼出一句话道:“去,先把她们带上来。”

    那小番子领命下去了。

    内官既做了决定,深吐了一口气,转脸便堆上笑来,对着裴容廷哈腰道:“咱家敬重中书大人高德,今日不敢说成全两个字,也算遂了大人的心愿。咱家宵小之辈,承担不起这其中的责任,还望大人说到做到。”他心里没底,有心给自己留条退路,因此对裴容廷反倒多了一分谄媚,又故意道,“咱家再多一句的嘴,中书大人这些年对那徐家大小姐寻踪觅迹,淘尽了心血,如今虽得团圆,可那徐小姐并不是个好开交的人物,大人——”

    “内臣有心!”

    裴容廷几乎是厉声呵断了内官,眼底青光一闪,立即把眼梢掠过了李十八。见他仍旧磐石一样站在那里,绷紧了的脸上没有表情,绷紧了的手扶着刀柄——但他显然是听见了。

    那内官被震得吓了一跳,正说不出话,却忽然听身后木板地响动。

    还不等他回头,裴容廷早已经提袍走了过去,自小番子手臂间夺过已经昏睡过去的银瓶,小心搂在了怀里。他还未松一口气,却见银瓶口眼都闭着,身子像棉花一样软,毫无生息得搭在他胸前,又蹙起了眉。

    内官忙道:“大人不必惊慌,姑娘想是又睡过去了。”

    东厂迷药的效力自不必说,方才银瓶是被乱打的雨声吵醒,后来被拖进那与世隔绝的小屋子里,又静又暗,她又哭得精疲力竭,那药力上来,支撑不住,又睡了过去。裴容廷看她气息还稳,疲惫得闭了闭眼,也没再多言。他知道脚下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因对内官略颔首,不等他送客便自出了门去。

    那李十八见状,也不声不响地接过了桂娘,把她驮在了背上。

    出了船舱,那雨已经停了,除了赶不走的李十八,剩下的静安并张将军手下几个侍从,都早已铺排好了车马等在岸边,见了裴容廷出来,都忙不迭迎上来。

    裴容廷抱着银瓶,送入一辆朱轮车里的横铺上,自己却并没有登车,而是又转身回了岸边。那内官领人送了出来,都站在船舱外,裴容廷举目往人群里扫了一眼,淡淡微笑:“不知内臣可否再借裴某个脸面,裴某还有话想问一问瑞安。”

    内官愣了一愣,因不想得罪他,又猜度他不过是要诘问,便也叫了瑞安上前。

    瑞安蝎蝎螫螫穿过了人群,走到了船头。两人从前是主仆,如今他已敞明了身份,便也没跪下,睁睁看着裴容廷,却见他白璧的脸上云淡风轻,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他心里发虚,才动了动嘴皮子,却听那一声金石声响。

    瑞安也是练家子,立即听出是拔剑的声音,心下唬了一跳,才要把身子一躲,却猛觉心口一阵绞痛,卷到四肢百骸,登时七魂五魄冲天,他把脖子一歪,正见自己心口处已经没入一把明晃晃的利剑。只那么一眼,都来不及嚎叫,他便再无知觉,轰然倒地。

    见这光景,岸上岸下皆是骇然。当着东厂的人取他们性命,除了二十年前西厂鼎盛时,再没人敢使这样的手段。那内官震惊过后,气得七窍生烟,咬牙破口骂出一句“他好大的胆!”

    裴容廷却犹不撒手,一语不发,冷着脸又一使力,生生在尸首心口剜出个淋淋漓漓的血窟窿。

    他是男人里少见的白皙,有着玉的润与冷,飞溅上来的血如桃花点点,那乌黑的碎发拂在脸颊,也仿佛是二月早春的细柳。然而因为面容清雅,更衬得此情此景阴酷骇人。

    从来他这样的身份,杀人也不必亲自动手,只是旁人看出他的泄愤,都敛声屏气不敢作声,眼睁睁看他收回剑来,侧头低语,漠然道:“我要他的头。”

    这会子的随从里除了静安这没提过刀的小厮,剩下的几乎都是张将军的人,谁也不肯出这个头,迟了一瞬,却是那木头桩子一样的李十八动了一动。众人知他是祁王的人,一时惊异外更添了好奇,都不动声色觑着他看。

    他从影子里走出来,抽出自己的腰刀,瘦削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刀便砍断了瑞安的脑袋。娴熟地把那东西一挑,对着河边放血,随即便单膝跪下来,干巴巴吐出几个字来为自己的“僭越”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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