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此次相见,哪怕是?得她一个?鄙弃冷漠的眼神也好,哪怕是?视他如蝼蚁尘埃也好。痛的同时,至少还能被她看见,还能借着玄谈的契机同她说上?一句:“尊主,久违了。”
可是?没有?。
自始至终,晏琳琅的目光都没有?在他身?上?落下片刻的停留。她的眼里、心里,全都被另一个?男人占据,她望着那人的眼神,是?连他都不曾见过的温柔缱绻……
是?啊,在沧浪幻境中她就说过:
过往种种,皆因情咒所控。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爱过他。
那些他饮鸩止渴的点滴往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噩梦一场。
晏琳琅的梦醒了,他却仿佛永远留在了原地。
奚长离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要去?往何方。回?过神来时宴席的仙乐声已经远去?,他站在一处陌生的廊桥上?,掌心掐出了四个?鲜血淋漓的月牙。
“长离,何故提前离席?”
身?后传来了一道低沉清贵的男音。
奚长离如梦初醒,回?身?行礼道:“师尊……弟子只是?,出来透透气。”
元清道君已步入大乘境数百年?,离飞升成神只有?半步之遥,又怎会看不出徒儿那拙劣的谎言?
白?衣仙人立于桂花之下,宛若踏金而来,静静看着这名气质同他如出一辙的亲传弟子,目光仿佛已洞悉一切。
奚长离不敢抬头,悄悄蜷起带血的指甲道:“自重建昆仑以来,师尊不惜损耗修为为昆仑弟子疗伤,理应闭关静养才是?,为何要亲自来赴玄谈会?是?担心……弟子做得不够好吗?”
元清道君轻咳一声,负手时袖上?白?鹤翩然若飞,一派仙风道骨。
“本?尊来此非为玄谈,而是?应妙音、天阵、玄天府等?十余家仙门之约,来此商讨千重峰百人活埋之事。”
闻言,奚长离面露凝重之色。
半个?月前,有?人在千重峰下挖出了上?百名修士的尸身?,皆是?各门各派于试炼中莫名失踪的弟子,其中不乏有?仙家继承人抑或是?门派护法这等?修为上?乘的佼佼者,就连他的十七师弟林河和三?名灰鹤弟子亦惨遭毒手。
奚长离去现场勘查过,那些尸首神魂俱灭,双手蜷曲成爪状,显然是?被埋后经历了极为痛苦的挣扎方彻底死去。
“五师叔一直在追查此事,莫非已有?眉目?”
“不错,天璇顺着尸身上残留的灵气追踪,复原真相,查到了一个?人——仙都之主,师晚晚。”
奚长离猛然一震,淡然的浅色瞳仁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能运用如此大范围的五行之术,非她莫属。除此之外,那些尸身?上?还残留了一丝魔气,与你小师妹玉凌烟遗物上?沾染的气息一模一样。现在看来,玉凌烟的死,或许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元清道君轻叹一声,声音威仪而不失温润,“现在除了与仙都交好的那几家外,不少掌权人皆以为仙都之主或已入魔,这才失手杀了那些人。毕竟六欲仙都鱼龙混杂,又是?无神之境,本?就容易招惹魔气……”
“不,不可能是?她。”
奚长离暗自握紧了手中拂尘,清冽的嗓音难掩起伏,“何况,十几家失踪的修士怎会无端汇聚于千重峰下?这实属异常,还请师尊明鉴!”
元清道君淡然道:“难得见你着急。”
奚长离面色依旧如深井无澜,只是?声音低了下去?:“弟子只是?就事论事。”
元清道君道:“你说的不无道理,本?尊亦觉此事蹊跷。然其他掌门却并非这么想,他们?觉得,或许是?仙都之主在筹划什?么密谋,这才将人绑至千重峰杀害……不管真相如何,金光台问审是?躲不掉了,若仙都之主真的无辜,仙门百家必会还她清白?。”
“公开问审?可是?……”
可晏琳琅是?这世间最倔强金贵的女子,她怎么可能乖乖受审?
她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昆仑仙宗今非昔比,本?尊说的话,已没什?么份量。说不定某日?便会同消失的玉凌烟、林河一般,不清不白?地死在是?非之地……”
“师尊!”
元清道君抬手示意奚长离噤声,又是?一声喟叹,这才转身?直视他的眼睛:“我?知你当断不断,余情未尽。长离,你是?否想保下她?”
奚长离下意识触碰腰间的芥子袋。
那里面装了他难以启齿的,蓄谋已久的妄念。
许久,他闭了闭眼,认命道:“是?,弟子要保她。”
与此同时,宴席上?。
“这场玄谈会,是?针对我?的鸿门宴。”
晏琳琅檀口含笑,眼观八方,继续同殷无渡密音入耳,“从上?个?月那些傀儡修士绑走?白?妙,我?便觉得不对劲——即便天魔被你重创后狗急跳墙,意图以白?妙牵制于我?,也做得太粗制滥造了些。”
殷无渡表示赞同,以过来人的口吻道:“绑人下黑手,重在出其不意,当然是?越低调越好。出动百来号傀儡正面交锋,不是?蠢,就是?别有?所图。”
“方才昭昭给我?悄悄传递了消息,说被埋的傀儡修士中有?各大门派的嫡传弟子,他们?正打算用此事大做文章……瞧,徐真人从一入席就开始盯着我?呢,恨不能从我?身?上?扎个?窟窿。”
“我?去?把他眼睛挖了。做得干净些,不会被人发现。”
“他们?若不能看到我?们?揪出真凶的样子,挖了眼岂不可惜?天魔挑起两派相争,无非是?想渔翁得利,可是?我?想不明白?,我?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它大费周章的东西?”
与其她在这儿坐以待毙、冥思苦想,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所以,我?想以身?为饵,钓出这条大鱼。”
晏琳琅深思熟虑,朝殷无渡轻轻一眨眼睫,“在此之前,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殷无渡没有?半点迟疑:“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也不需要做。”
“什?么也不做?”
晏琳琅颔首:“对。在真相现身?前,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手。”
殷无渡浓密的长眉微微一拧,漆眸沉了下来:“这很难。”
“比杀人还难?”
“比杀了我?还难。”
殷无渡放下酒盏,乌润的漂亮眸子泛着微微的寒光,“那狗东西天魔虽受重创,未必没有?后手。你受伤了怎么办?计划有?疏漏怎么办?若节外生枝,你找不到我?帮忙怎么办?”
晏琳琅被他认真的样子所慑,弹指碰了碰他紧蹙的眉心:“殷无渡,你就不能说两句吉利的话?”
殷无渡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笑着同她嬉闹,只以密语道:“我?可以化做你的样子,替你去?诱敌。或者,用纸人替身?。”
晏琳琅托腮反问:“你觉得一只活了成千上?万年?,从无数次绞杀中逃出的天魔,眼力会这么差?”
“……”
许久,仿佛僵持了一个?甲子,殷无渡终是?妥协地轻叹一声,“那你答应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毫发无损地平安回?来。”
晏琳琅道:“我?答应你。”
“若是?敢掉一根头发,我?就……”
殷无渡的眸色变得深邃起来,握紧她的手掌,“我?就将你按在榻上?,疗上?七天七夜的伤。”
……
晏琳琅没有?猜错,玄谈会的第二日?,各大掌门、宗主便将话题从除魔卫道转移到了一百一十名被“活埋”的修士上?。
墨家虽与晏琳琅有?过私交,但因傀儡宗也有?几位弟子死在了千重峰,是?以墨宗主明哲保身?,不置一词。
争执到一半,十余家掌权人果然联名施压,逼晏琳琅同意搜魂,拿出千重峰的记忆以证清白?。
白?妙气得当场要砍人,被胥风死死抱住。
大庭广众之下搜魂,无异于剥衣示众,晏琳琅自然不同意,顺带附送几句讥讽,直将十余家仙门掌权人嘲得脸青一阵白?一阵,抖着手指直喘气。
身?为东道主的尘碎碧满台打圆场,急得直擦汗。
晏琳琅庆幸今日?将殷无渡打发去?转生台探望亡魂了,若是?他在,只怕当场就会掀翻整座玄天府。
她见闹得差不多了,方领着白?妙旁若无人地拂袖离席,玄谈论道不欢而散。
回?到客房,晏琳琅看着气鼓鼓抱胸的白?妙,笑着招手:“妙妙,过来。”
她像是?没事人似的,白?妙却是?气红了眼,跺着脚道:“师父,他们?乱说!明明是?那些傀儡人先打我?,师父才埋他们?的!”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我?是?不是?给师父惹麻烦了?”
“好啦,不是?妙妙的错。你若是?生气,就中了他们?的圈套了,妙妙长大了对不对?”
白?妙立即点了点头。
“那师父要交代?你一件事,来,把手给我?。”
晏琳琅拉住白?妙的手,将中指上?的紫精指环摘下来,轻轻套至小徒儿的手指上?。
白?妙愣了愣,随即挣扎起来,吓着似的要取下那枚尊贵无双的指环。
“嘘,别动。”
晏琳琅按住她,沉静低语,“妙妙听着,若是?师父哪天没有?及时回?来,你就带着这枚戒指去?找玄青,一起回?仙都守好三?大护城阵法。这是?为师的命令,你能做好吗?”
白?妙迟疑许久,才艰难地点点头:“可是?师父,你要去?哪里?”
晏琳琅抬指抵着下颌,淡然一笑:“唔,去?钓鱼。”
夜间,殷无渡还未归来。
晏琳琅独卧于榻上?,忽觉房中烛火一暗。
她骤然睁目,翻身?下榻,刚好见一团黑影撞破窗户而逃。
“来了。”
晏琳琅勾起菱唇,这熟悉的、压抑到令人作呕的天魔气息。
她飞身?追了出去?,紧紧咬着那团紫黑魔气的踪迹。出了玄天府的地界,魔气忽而顿于半空中,回?身?发动术法。
晏琳琅侧身?避过它的攻击,看着他悬于月色下的、模糊而颀长的身?影,冷然一笑:“竟然敢本?体现身?,看来阁下真是?狗急跳墙了……”
声音戛然而止。
晏琳琅看到了它手中紧握的一抹金色锋芒——灭神箭,从殷无渡血液中提取出、而后又消失不见的灭神箭。
似乎每次这箭出现,都不是?什?么好兆头,更?遑论它已沦落天魔手中。
“照夜,还认得这支箭吗?”
天魔混沌难辨的声音传来,将箭藏入袖中,“可惜啊,它已是?我?的囊中之物。”
“……”
晏琳琅听了这话,当即就有?种想掉头回?去?的冲动。
但一想到好不容易才将大鱼钓出来,她只得强行压下那一身?反骨,配合天魔将“你逃我?追”的戏码演下去?。
天魔的速度极快,转瞬消失在一处崖亭之上?,不见了踪影。
晏琳琅随之飘身?降落山崖,刚朝前走?了两步,便微微睁大了眼眸——
月光自云层倾泻,银水般泼洒在亭中,照亮了地上?汩汩蔓延的粘稠鲜血,也照亮了被灭神箭钉在漆金亭柱上?的白?衣仙人。
是?奚长离的师尊,元清道君。
道君眉心的白?色仙轮缓缓寂灭,仙衣染血,一箭穿心。
而引她来此的天魔早已消失不见。
很好,那么接下来的戏码必定就是?一堆“目击证人”蜂拥而至,持剑围着她大喊“你这杀人凶手”了。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便听身?后传来了纷乱的叫喊声:“这边!那魔物往崖亭去?了!”
“仙都之主?怎么会是?仙都之主?!”
“元清道君!元清道君已经……”
“师晚晚,你果真入魔了吗?你这杀人凶手!”
晏琳琅轻叹一声,回?首望向震悚执刃的众人,冷淡道:“若我?说人不是?我?杀的,你们?会信吗?”
一名老者义愤填膺道:“我?们?倒是?想相信,可元清道君是?大乘巅峰之境的仙人!这里除了你,还有?谁有?这手段?!”
“云之君!云之君来了!”
月下一抹白?衣翩然而至,妙音阁的女家主立即打小报告道,“云之君,我?们?赶到时就看到仙都之主杀气腾腾站在这里,元清道君已经……仙陨了。”
奚长离的目光紧紧落在亭柱上?钉着的清贵身?姿上?,月光下,他俊秀的面容一寸寸褪为惨白?。
“师尊……”
白?鹤青年?茫然向前,握住元清道君的腕上?脉象,半晌,又颤抖着去?探查内里的神魂。
没有?了,全没有?了。
奚长离的膝盖砸在地上?,背脊颤抖,众人见之无不哀恸动容。
“云之君,节哀……”
不知谁开了个?头,人群中陆续响起一片“节哀”的低叹。
“是?你吗?”
奚长离没有?回?头,原本?清冽的声音此刻哑得仿若粗纸打磨过,几乎辨不出声调,“是?……你吗?”
晏琳琅知道,他是?在问自己。
人群中一名中年?修士高声道:“不管怎么说,我?们?追随魔物赶到时,这里的确只有?仙都之主一个?活人。先带回?去?审问也不迟!”
众人纷纷附和,拔剑朝她刺来。
晏琳琅抬臂竖掌,按照记忆中的方式调动神力、轻轻屈指,那支原本?钉在元清道君心口的灭神箭便骤然抽离,应召唤飞入她的掌心——
她以身?入局,这场为她量身?定制的好戏推行到此地步,已没有?退路可言,倒不如取回?这最后一样神器。
灭神箭一取,元清道君的尸身?便失去?支撑,朝下跌落,随即被奚长离小心地接住。
晏琳琅的视线扫过箭头上?的沾染的浓稠污血,刚拧了拧眉,就听先前那中年?修士大声喊道:“小心!她会五行之术!大家都去?空中,尽量远离山石草木与水源,别给她可乘之机!”
于是?众人纷纷御风、御剑,从空中围攻。
晏琳琅笑了,望向那中年?修士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还懂克制她五行之术的战术呢……有?点脑子,可惜不多。
“真是?天真。你们?以为自己苍蝇似的在空中乱窜,脚不沾地,我?就没有?办法了?”
晏琳琅单手横握灭神箭,竟然未经炼化便直接催动其金系神力,轻声道:“五行转换,金朽化木。”
众人手中的灵剑、法宝离她一寸,便纷纷卷曲软化,化作坚韧如蛇的藤条反缠住他们?的身?躯,将他们?一个?个?裹成厚茧砸向地面。
正此时,一道雏凤清鸣的尖啸传来。
晏琳琅下意识抬起灭神箭格挡,火光四溅中,奚长离赤红的双目中满是?挣扎之色,声音因痛苦而嘶哑:“跟我?走?。”
“你说什?么?”
晏琳琅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疯了吗,奚长离?”
奚长离剑光不减,加重语气:“跟我?走?!”
“你……”
晏琳琅还欲反抗,眼角却瞥见一道陌生的阵法冷光。
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卖了个?破绽,假意失手。
一阵刺目的白?光过后,晏琳琅已不见了踪影。
唯有?一支金色的神箭坠落在奚长离的脚边,发出叮当的声响。
……
晏琳琅再次睁眼时,已身?处一片白?色的虚无之中。
白?色的天,白?色的地,目之所及没有?一丁点杂余之色,干净得令人眼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