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暴乱四起,江南火了一个青帮,五大世族被屠满门。紧接着全国各地的奴变开始大面积爆发,江阴有「削鼻班」,荆州出了个「里同会」……权贵世族人人自危,哭天喊地。皇权受到挑衅,朝廷焦头烂额,派去大队兵马镇压平叛。定国公府世子爷夏湛,掌禁军二十六卫,奴变发生后,他被皇帝表兄指派去了江南。世子爷有老国公的风骨,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本就足智多谋,部下又个个骁勇,仅用了七个月,就将青帮十二堂里最厉害的堂口剿灭,包括堂主在内的一百多名领头军,被齐刷刷地吊死在扬州城外的樟树林。接着又一鼓作气,相继斩杀了另外几名奴变主力军。自此,青帮受到震慑,据闻内部纷争,没多久就销声匿迹了。江阴的「削鼻班」和荆州「里同会」也没能扛多久,在朝廷的打压下,很快也束手就擒。那些领头人至今还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夏湛因平叛有功,皇帝亲封长信候,声名显赫如定国公府,无人能及。他这样的身份,生得又极好,京中贵女如云,哪个见了不是春心荡漾,朝思暮想。如邑王家的平阳郡主,寻死觅活要嫁他,一向疼爱女儿的邑王爷不惜进宫求皇上太后赐婚。甚至提出要将京郊的千亩良田以及全部营生作为陪嫁。只太后提及此事,夏湛一笑了之,并不搭理。人人皆知定国公府世子爷夏湛,位高权重,性子冷,又矜傲。但是那双好看且淡漠的眼睛,是如何变得潋滟风流,晕染眼梢,没人比我更清楚。譬如他在书房作画,我衣衫半解地露出香肩后背,花红海棠绽放在肌肤上,也绽放在他桌上的画卷上,以及他漆黑的眼睛里。画卷未成,颜料倾洒,染了一地的艳。「玉姿,你要了爷的命……」这是他动情时,最常对我说的话。但我从不信他此时的温柔和缱绻,出了那个门,他端正自持,又是一番高贵、漠然的君子做派。夏湛并不爱我,他不会喜欢上一个贱奴出身的通房。他喜欢的是定国公府的表小姐赵明玉。赵明玉小字馨馨,是他青梅竹马的姨家表姐,仅比他早出生几天而已。见到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夏湛愿意从勾栏瓦舍买下我,不单单是因为三年前徽州城外,机缘巧合下他救过我。还因为赵明玉长相娇弱,肤白貌美,柳叶细眉下,眸中淡淡忧愁,我见犹怜。而我恰恰也是青柳细腰、楚楚可怜的长相。她常穿白衣,所以他吩咐为我裁制的新衣,皆是清一色的白,纤尘不染。她的院子里种满了海棠,所以他独独钟爱我后背的花红海棠。冰销远硐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他思的不是玉姿,想的也不是玉姿,而是那远在襄阳养病的赵明玉。为我起名玉姿,是因为赵明玉名字里的一个「玉」字。这一年来,他的眼睛透过我,看的是另一张柳叶细眉的脸。我娇怯地看着他,咬着唇楚楚可怜的模样,最能令他动情,因为他想的是他冰清玉洁、如他一样高贵不可亵渎的阿姊赵明玉。我还记得她初次从襄阳回来,穿着白狐银裘,从马车上缓缓地走下来的时候,夏湛的神情是多么柔软。他温声唤她「阿姊」,伸手扶她,动作小心翼翼。赵明玉羸弱、苍白的脸上,便泛起好看的红晕,虚虚地回礼:「有劳阿湛。」京中贵女如云,能叫他阿湛的,只有她一人。夏湛喜欢她,是人尽皆知的事。拒绝平阳郡主的婚事,拖到现在还未成婚,为的便是这位心心念念的阿姊。赵明玉出身名门,功勋之家,父亲曾是江西总督。因生母早逝的缘故,她从小是养在定国公夫人身边的,与夏湛青梅竹马。按理来说世家的闺阁小姐,不该拖到这个年龄还没议亲。怪只怪她运气不好,三年前奴变起义引爆各地,江西总督赵光裕因养了一千奴隶兵,全家上下被那帮贱奴五马分尸。这桩灭门惨案传到京中,她整个人都吓傻了,惊惧交加吐了血,本就体弱的身子,更加弱不禁风。是以老国公去襄阳老家养病时,国公夫人也将她一同带去了。家中遭此变故,赵明玉为父守孝三年,婚事自然就耽搁了。她耽搁了,夏湛也跟着等了三年,这份心意昭然若揭。只她在襄阳养病的这一年,夏湛终究还是耐不住思念与寂寞,收了我为通房。男人从来都是拎得清。即便赵明玉如今回来了,他仍会宿在我这里。那些勾栏做派,令君子不齿,但他沉迷。他高贵的阿姊,冰清玉洁,大家闺秀,跟他一样高高在上。将来就算他们成了亲,夏湛也定不会在她面前如此放浪。我不一样,我是扬州瘦马,勾栏瓦舍的妓子。这样的身份,连孩子都不配生。我每次跟他云雨,清晨便有丫鬟端来避子汤。其实他想多了,权贵之家最重子嗣血统,在我挑选为主家的瘦马时,就被喂了绝育药。但他不知道,我是个哑巴,也不会说。那一碗一碗的避子汤,从来都是乖巧、顺从地喝到肚子里。夏湛知道,我只想好好地活着,日子过得好一点。我这样的卑贱身份,唯有牢牢地抓住他,才有过得好一点的机会。徽州城外,他望着那些流民慈悲的眼神,将柳树下冻得奄奄一息的我掩在大氅下,让我笃定他骨子里跟那些世家子弟不一样。我笃定的没错。他一遍遍地唤我「玉姿」,欢好之后,破天荒地跟我说了一句话——「放心,爷不会不要你。」他眼睛太毒,一眼就看穿了赵明玉回来后,我的忐忑不安、惶恐可怜。我抬头看他,眼中噙满了泪。他的手抚上我的脸,我如从前一样,乖巧地贴着,眼睑垂下。一年了,我这般老实,处处讨好他,只当是养了一条小猫小狗,也该是不忍心丢弃的吧。夏湛宿在我房里的时候,从没有半夜三更地起身离开过。自赵明玉回来后,他这样行色匆匆,原因只有一个——表小姐又梦魇了。江西总督家的灭门惨案发生后,赵明玉就落了个梦魇的毛病。从前在襄阳,梦魇时都是她的姨母夏夫人陪着。回了京这担子自然落在了夏湛身上。倒也不必避嫌,她的三年孝期已过,终身大事不必再拖。郎有情妾有意,夏夫人又一向疼她,已经打算好了等春暖时老国公身子好一些,便回京做主为他们操办婚事。这是丫鬟阿彩告诉我的,她还说:「玉姿姐姐,表小姐温柔娴静,心地最是善良,你放心,待她和公子爷成了亲,一定容得下你。」阿彩才十六岁,满脸傻气。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容得下喜欢的男人身边有别的女人。赵明玉回府后,我仅见过她两次。第一次她被夏湛扶下马车,笑得温柔,对我视而不见。第二次在国公府的书房,她看到了夏湛画的那副花红海棠,大感兴趣,让他将我叫了过来。后来关了房门,夏湛让我褪下衣衫,给她欣赏后背的海棠花。我还记得她「扑哧」一笑,阿彩口中心地最是善良的表小姐,声音柔弱,字字诛心:「早就听闻江南雅士多风流,扬州瘦马甲天下,果然是花样甚多,会玩得很。」我背对着他们,沉默无声,提上了衣服。身后是夏湛无奈的声音:「看也看了,让她走吧。」我转身规矩地行礼,低眉顺眼正打算离开,却听赵明玉又开口叫住了我:「等下,你叫什么来着?」我抬头看向夏湛,他望着赵明玉,嘴角噙着一抹笑,温声道:「她叫玉姿,是个哑巴,说不出话。」赵明玉「哦」了一声,白皙面上表情浅淡:「这个名字不好,谁给起的?江南奴,怎配一个玉字?」夏湛愣了一愣,没有回答她的话,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随口道:「阿姊若不喜欢,便重新为她取个名字吧。」「她原名叫什么?」「柳儿。」「那就还叫这个吧,做人,总不能忘了本。」赵明玉声音柔柔,望着我的眼神却透着厌恶。我仅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去。后来她与夏湛又闲聊几句,然后起身离开,笑吟吟道:「假的就是假的,毫无新意。阿湛,我想画一画我院里的真海棠,你随我同去。」我看到夏湛挑了下眉。他没有看我,长身玉立,走到了她面前:「好。」那晚我很早便歇下了。夜深的时候,夏湛过来了。我为他宽衣。屋内灯光晕黄,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久很久。直到我将外衣放在架子上,回过头来,仍见他在看我。我惶惶不安地看他。夏湛拉过我,搂在怀里。他个子很高,身姿挺拔,我的头埋在他的胸膛,听到了那熟悉而有力的心跳声。凌冽的雪松香也是熟悉的,还有他声色淡淡的声音:「玉姿,不要怪她,她家是因奴变灭门,心里憎恨奴役,所以才会说那样的话。「阿姊她,性情柔顺,骨子里是良善之人,给她点时间,她会接受你的。」我在定国公府一年了,即便后来成了夏湛的通房,同床共枕,他也很少跟我说那么多的话。我是个哑巴,所以平时他的话也很少。但是今日他在解释。为了心爱的姑娘,跟一个贱奴出身的通房,开口解释。我连连摇头,目光凄凉地看他。兴许是表情太过可怜,他眼中闪过一丝柔软,抚摸我的脑袋,低头吻了下来。便是那晚,他仍是唤我玉姿,一遍又一遍。到了深夜,我睡得正沉,听到门外侍童急匆匆地唤了一声——「公子爷。」彼时已经是三更天,月上梢头。他起身离开的时候,捏了捏我的后颈,说:「乖,晚些时候,爷再过来。」我让阿彩剪了烛心,因为我知道,这次侍童来唤他,并非是因为赵明玉梦魇。他不会回来了。屋内昏暗,只我一人。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睡着了。梦里是一片厮杀,漫天的火,在江南之地烧红了天际。直到染了一身寒露回来的夏湛,宽衣上榻,伸手搂过了我的腰。我猛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