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楼遂丢开手,换了衣裳见客去了。香兰对镜坐了半晌,她正经是个剔透玲珑人儿,早在秦氏一说,她便明了了,这姜家的孙女过来小住,便是秦氏放在身边留意,欲给林锦楼议亲的。如今她正立在悬崖边上,她盯着镜里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手慢慢攥成了拳。
第262章
姜家(二)
却说当日下午,秦氏正在屋里看林东绣的针线,便听外面有人传报:“姨老太太带了两个姐儿正在门外下车。”秦氏听了这话,连忙收拾整理,打发人去请林锦楼和林锦轩,携林东绣和谭露华到前面相迎,将人接了进来,姜母已是一头华发,生得干瘦,精神矍铄,头上勒着抹额,身着褐色绸缎八宝褙子,拐着一根一人高的紫檀雕蝙蝠献寿的拐杖,腕上挂一串佛珠,左右各有一小姐打扮的妙龄少女搀扶。
秦氏即命治席接风,一面打发人将行李放到梦芳院。这梦芳院原是林长敏在京城所居之所,同林锦轩如今所住的康寿居呈对称之势,约有五六间房,前厅后舍皆全,另有一门通街,后舍角门有甬道直通林府内宅,与秦氏所住之荣寿堂极近。秦氏昨日连夜命人收拾出来,所用之物一应俱全,又特特拨了几个粗使的婆子小厮,显见是盛情招待。
待进了大厅,众人落座,丫鬟上茶,姜母将人情土物表礼等都献了,方才笑道:“我这把年纪,已是颇有春秋的人了,小儿子在福建回不来,大儿子又要往浙江,这才免不了在府上叨扰,实是不像话。”
秦氏笑得满面春风,道:“都是一家子亲戚,平日里来往也勤,姨老太太说这话可就见外了。”言罢命谭露华和林东绣给姜母行礼,姜母亦命姜家两个女孩儿给秦氏行礼,那两个女孩儿皆为姜母孙女,一叫姜丹云,一叫姜曦云,二人乃不同姨娘所出,年纪相差一岁。姜丹云生得窈窕纤细,瓜子脸面,细眉俊目,文彩秀雅;姜曦云身量微丰,眉目如画,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对儿小小酒窝,清艳难言。两人皆属难寻佳人,只是姜丹云同姜曦云站一处,便逊色了一筹。
秦氏一手拉着一个女孩儿,不住细看,喜得跟姜母道:“这才一两年的功夫,两个姑娘又见出息了,真好像仙女儿似的,姨老太太真是好福气,我那几个丫头可都比下去了!”
姜母笑呵呵道:“谁说的,绣丫头就是难得美人胚子,你这二儿媳妇也是百里挑一,眉眼气死个人儿,你就一张巧嘴会哄人。”顿了顿道,“原本我说只带曦丫头过来,只是丹丫头一片孝心,要随着伺候我,也随着来了。”
秦氏笑道:“人多了好,她们小姐妹家家的,凑一处也好有个伴儿。”让姜丹云和姜曦云分坐了,又道,“在这儿即同自己家里一样,可别拘着,这儿有你们嫂子和姐妹,她二人虽拙,可一处伴着也好解解烦闷,倘若受什么委屈,只管来告诉我,表舅母便给你们出气去。”又细细问她二人都读什么书,平日里做些什么。
姜母道:“丫头们小时候都跟着小子们开蒙,认得几个字,丹丫头跟她大姐姐翡云是一个稿子出来的,会一手好诗文,琴棋书画也都通的……”一面说一面瞧秦氏脸色,见秦氏面露嘉许,并非是那等认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妇人,心里便有了数。
秦氏便笑道:“谁不知道你家翡云是有名的才女,尤其一手好丹青,连宫里的贵人们都赞。”看着姜丹云,含笑道,“这孩子有这样的才气,不愧是从大学士府里出来的。”
姜丹云喜上眉梢,口中谦虚道:“表舅母谬赞了,大姐姐擅丹青,我自小学抚琴,曾由名师指点,如今也可听一二,不至于堕了师父的名声。”
秦氏微微笑着赞了两句,姜丹云本欲再说,却见秦氏已扭过头问姜曦云道:“你平日也学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么?”
姜曦云圆润的脸儿上挂着笑道:“姐姐们都是极厉害的,只有我文不成武不就,学来学去,诗词歌赋都是个半吊子,琴棋书画也勉勉强强,不提也罢。”
姜母笑道:“诗词歌赋都是男人们弄风流才做的营生,曦丫头是会做文章的,还会一手好针线,我四季用的抹额、手筒、护膝、鞋袜,都是她做的,花样子又趣儿又鲜亮。”
此时只见一群丫鬟搀扶维拥着一位公子进来,那人二十岁上下,头上缎蓝的纶巾,身上织金刺绣鹤鹿同春直缀,面色青白,眉清目秀,两腮带着病气,他一进屋,谭露华忙上前替过丫鬟搀扶。姜丹云、姜曦云起身相见,秦氏笑道:“他就是轩哥儿,你们二表兄。”丹、曦纷纷唤道:“二表兄。”
林锦轩不惯见客,脸上只腼腆笑着,拱手行礼,谭露华扶着他在椅上坐了,又赶前忙后的取了靠垫,引枕等垫在林锦轩背后手边,又亲手奉给林锦轩一碗茶。
姜母仔细打量林锦轩一回,对秦氏道:“我看轩哥儿精神健旺,比原先结实不少。”
秦氏笑道:“可不是,都是他媳妇儿伺候得好。”
谭露华得了这一句,心里舒服,忙笑道:“母亲乱夸我了,我哪有什么功劳。”
众人闲话几句,丫鬟已重新换过一回茶果,秦氏又问道:“楼哥儿呢?怎么还不来?”
秦氏房里有个伺候的媳妇儿,唤做巧慧的,从门外进来道:“刚去请了,大爷前头有客,待会儿再来。”秦氏对姜母笑道:“你看看这个孩子,成天就知道瞎忙。”众人又说一回,巧慧进来回道:“方才大爷从二门上打发人来,说他事务繁忙,明日再来给长辈请安。”
秦氏脸色沉了沉,淡淡道:“什么天大的事,竟然连过来一趟都不肯了,让他即刻过来见礼。”
姜母忙劝道:“楼哥儿位高权重,自然公务缠身,今日见、明日见都是一样的,何必打扰他公干。”
秦氏道:“长辈来,自然要好生见礼才是,这些都不妨,我心里有数。”又对姜丹云、姜曦云笑道:“你们这位大表兄,十年前你们是见过的,还曾一起玩,不知可还记得?他常年行伍里打混,先时是读了些圣贤书,恐怕这些年也早就着闲饭吃了,混了一身粗糙言谈,同你们家那些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念书的兄弟们不同,你别瞧他脾气鲁了些,可人是极好的,肯驾驭,能担当,也愿付苦,大事小情没错过一点儿,对家里的长辈也好,兄弟姊妹也好,素来都是极维护的。”说着似是用眼去看姜曦云。
姜丹云款款笑道:“大表哥这样年纪就做得三品官的,我们家还未曾有一个呢。”
姜曦云道:“早就听家里长辈说起过,大表兄年纪轻就有军功,是极有能耐的。”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巧慧打着帘子笑道:“大爷来了。”此时林锦楼已走到跟前,一抬手撩开帘子进来,除却姜母和秦氏,余者皆站了起来。丹、曦二人只见来者生得极高壮挺拔,头上束玄色纱冠,身穿织锦麻地团绣新韶如意衣衫,腰间束着嵌玉织金带,脚上蹬着青缎朝靴,剑眉直鼻,生得极为英挺。他一进来,屋里人皆屏息静气,丹、曦二人只觉从未见过如此浑然霸气,沉凝冷静之人。
秦氏见了忙笑道:“可来了,还不快见姨老太太和你表妹们。”林锦楼忙给三人作揖,待坐下来一一打量,先看了两眼姜母,又去看两个表妹,只见一高一矮,一窈窕一丰润,体态丰满那个反比瘦些的美貌,不由多看几眼,只见她头上侧绾着髻儿,着三支荷花玛瑙簪儿,穿着玫瑰二色金的比甲,雪色里衣,膝下藕荷色的挑线裙儿,目如点漆,明亮清澄,见林锦楼看她,不由微微绽开一朵甜笑,隐隐露出两个梨花涡儿,立时满屋珠翠仿佛瞬间都失了颜色。
林锦楼一怔,这厢秦氏已指认上:“这是你姜家的四表妹丹云,这是你五表妹曦云……小时候她们姊妹几个都曾到咱们府上来玩,曦云还是个小胖丫头。”
林锦楼笑道:“记得的,当初五表妹年纪极小,追在我身后,让我去池子边帮她钓鱼扑蝴蝶。”
姜曦云低下头红了脸,姜母已虚点着姜曦云笑道:“从小就说她再不准往池子边凑,总是不听,为了这,罚她多少回不准吃点心,总不长记性。”
姜曦云伸手便勾住了姜母的衣袖,替她整裙摆,顾左右而言他,道:“老太太,你今儿个穿的裙子好看呀。”一派小儿女娇态,模样讨喜得像只咪咪叫的奶猫儿,引得众人皆笑了起来。
姜母目光慈爱,一把揽了姜曦云道:“你个小猴儿。”
姜丹云方才一直未说话,见状忙插了一句,去拉姜曦云的手,细声细语道:“你这张嘴呀,怪道老太太最疼你,我不依,老太太也搂我一搂。”说着余光去溜林锦楼,也不敢仔细瞧,脸就先红了。
姜母咳嗽一声,道:“论理,今日头一遭来,不该说这样的话,可如今也只好厚颜求大外甥一桩事……”姜母一生爱惜脸面,极少求人,话还未说完,面上就呈尴尬色。
这事先前姜母已在信中同秦氏提过,秦氏见了这番形容,便接过话笑着对林锦楼道:“你姜家的二表弟景培在京都五成兵马指挥司任七品副指挥,是极有武艺的,只是你姨父如今要往浙江就任,他极有孝心,想随行伺候,只是浙江军中并无熟识之人,故谋不到没什么像样的差事,你常同江浙什么都统称兄道弟,不知可有门路?”
姜曦云提了心,目不转睛的看着林锦楼,这姜景培乃她云一胞所出的哥哥,心中着实关切。此时红笺托着戗金描红的托盘出来献茶换果品,姜曦云忙上前,亲自取了一碗茶,奉到林锦楼跟前,笑说:“大表哥,吃茶。”见托盘上又几碟子茶果,便挑了一碟儿最好的,殷勤奉到林锦楼跟前,笑说,“大表哥,这碟儿的果子最红,你吃这一碟。”倘若别人这番造作,定然显得有失淑女之风,只是这姜曦云生得丰润娇小,虽已十五岁年纪,却犹带一团娇娇的孩子气,加之一张脸儿颜色极美,行事大方,便让人觉得格外伶俐讨喜。
秦氏忍不住笑起来,指着道:“快瞧瞧她,跟小时候一个样儿。小时候想多吃块点心,就懂跑到我腿边儿上撒娇,一个劲儿的夸‘表舅母你长得真好看’‘表舅母你的裙子真漂亮’……”
一语未了,满屋人都撑不住笑了起来。林锦轩笑了几声又不由咳嗽,谭露华忙给他顺气抚胸,亲手端了一盏茶,服侍林锦轩喝下润喉,又用帕子替他擦嘴。
姜丹云掩口轻笑道:“五妹妹为着二哥哥,如今只认大表哥,也不知给祖母和表舅母换茶了。”这话明着是玩笑,可暗地里便是挤兑。姜母便先微皱了眉头。
姜曦云仿佛没听懂似的,神色娇憨,因众人打趣,还有些讪讪的,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忙又给姜母和秦氏换茶,又亲手剥了两个果子,用帕子托着奉到姜母和秦氏面前道:“我亲手剥的果子,大表哥可没有,我这手上可有蜜,剥出来的甜得很,长辈们快尝尝。”
秦氏立时嘴角便扬了起来,脸上绽开了笑。
姜母笑骂道:“这个小滑头,打小儿就是这模样,真真儿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林锦楼眉头一挑,心说这姜曦云当真是个眉眼通挑的,这样有眼色,会来事儿的女人通常都在青楼里,千金小姐们个个娇养自矜,能这样大方又会说笑,看似娇憨,实则精明之人,委实不多见,又见她笑容盈盈,着实可爱得紧。便喝了一口茶,笑道:“喝了五表妹的茶,自然要替人办事,这个好说,明日让表弟来一趟,待问过他的意思,我写封信给浙江都指挥使司杨兆麟,他自会安排。”
话音一落,姜家三人不由喜气盈腮,姜曦云立时将帕子托到林锦楼跟前,讨好又殷勤的笑说:“大表哥辛苦了,快来吃果子。”
众人又笑了起来,林锦楼亦撑不住笑了,伸手拿了一个。姜曦云小脸儿红彤彤的,秦氏看看林锦楼,又看看姜曦云,面露满意之色,缓缓颔首。姜丹云已红了眼,抬头正撞上林东绣满面不屑之色,二人皆是一怔,过后又心领神会的换了个眼色,各自垂下了头。
此时书染站在窗户外缩头缩脑,林锦楼登时想起他前面还有客,准是等得不耐烦,催书染过来探看,遂站起身道:“晚辈还有公干,暂不久留,等过两日得了闲儿再去给姨老太太请安。”
姜母忙道:“你只管去,爷们都是公事要紧,不比我们女眷在一处消磨。”
林锦楼便起身行礼告辞,走到门口,忽顿下脚步,扭过身笑道:“有件事险些忘了,今儿下午母亲找我借了个人,一直还没还呢,如今一并还了我家去罢。”
秦氏脸上笑容一凝,下午林东绣在她房里将亲手绣的嫁妆拿给她看,她看过觉得花样不新鲜,说香兰会画好多新鲜花样,便把人叫来在她房里,方才来人,这一忙便把香兰留在屋里,早知应该早些打发她回去才是,刚欲说香兰不在,这厢林东绣忽然开口道:“香兰就在房里呢,我去叫她。”也不去看秦氏脸色,自顾自走回内室。
香兰正在炕桌前描花样子,林东绣进来便拉她胳膊道:“走了,大哥在前头叫你呢。”
香兰方才听得前头时不时传来说笑声,知是姜家人到了,便迟疑道:“这……不好罢。四姑娘就说我不在,等客人走了我再回去。”
林东绣瞪了眼道:“凭什么等她们走了你再出去,你是见不得人怎的。”
香兰一怔,不由苦笑。
林东绣咬牙道:“你不知道姜家来了两个姑娘,有个叫什么曦云可憎得紧,处处抢风头显她能耐,我一瞧就知道是哪一尾的狐狸精,哼,她们是奔什么来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偏要这会儿出去。”说着上下打量香兰,见她穿得素淡,拿剪子便去剪一旁花盆里的蕙兰,口中道:“早知道今儿个你该穿得鲜艳些,先把这盆花儿剪了你簪头上,回头再让人送一盆。”
香兰忙拦着,肃着脸道:“别闹了,你剪了我也不簪!”
林东绣仿佛怒其不争般的瞪了香兰一眼,道:“我是为着你,好心当成驴肝肺。”
香兰看了看林东绣,自从入京,林东绣便待她热络许多,瞧出是真心想与她结交,却也未到能仗义为她出头的地步。香兰深知林东绣秉性,此人自视甚高,又擅嫉妒,想来那姜曦云定然十分出类拔萃,点住了林四小姐的那根筋。
林东绣拉着她往外走。香兰无法只得起身,整了整衣裳,跟在林东绣身后,低着头走了出去,她只听得外面有嗡嗡说话之声,但随着她走出内室的门,大厅里却陡然静了下来。
第263章
姜家(三)
众人只见一个少女从屋内缓缓走出,眉目低垂,脸如白玉,头上编辫子单绾一个侧髻,身穿淡绿色褙子,白绫挑线裙儿,打扮不见奢华,行动扶风摆柳,裙上系的佩环叮咚,声声与脚步相协。
林东绣见了纳罕,昨日夏姑姑肃着脸对她道:“四姑娘嫁过去,日后便是有品级的命妇,逢年过节便要进宫觐见贵人们,倘若姿态不像样,丢得不光是永昌侯的脸,也是林家的脸面。《礼记》曰:‘君子行则鸣佩玉。’姑娘走路时姿态尚可,只是玉佩声响必要同脚步声协,一强一弱,叮铃有致。”她练了半日,累得腰酸腿疼,夏姑姑勉强道:“马马虎虎。”而今日瞧香兰之态,竟与夏姑姑同她演示过的别无二致。先前她不曾留意,如今回忆起来,竟发觉香兰走路姿态一贯如斯。
香兰走到门口,回转身向秦氏屈膝施了一礼,道:“太太,我告辞了。”微微抬头,只见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姜母捻着佛珠的指头骤然一顿,眼中泛起惊诧之色,她的小孙女姜曦云姿容无双,从未见出其右者,万料想不到这女孩儿竟形神皆美,超逸脱俗,与姜曦云丰艳软润相比各有千秋,正是旗鼓相当。
姜丹云亦是一怔,半眯起眼,将香兰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心里一沉,不住发酸,可又忍不住看着姜曦云幸灾乐祸起来,暗道:“历来不都是大伙儿称赞你生得美么,又伶俐又得人意儿,如今可是有戏瞧了。”
姜曦云仍微微含笑,仔细看了香兰,又去看姜母,只见姜母只盯住香兰看个不停,遂又用余光看了看秦氏,见秦氏脸色沉凝,不由轻轻摇了摇头。
林东绣慢慢踱回去,勾着嘴角,高高昂着脖子坐了下来,仿佛方才引得众人皆寂的人是她一般。
姜母咳嗽一声道:“外甥媳妇,这位是……”
秦氏满面含笑,刚欲说话,林锦楼便已笑道:“她是我房里的人,叫香兰。”又在后头一推香兰的腰,道:“还不快给姨老太太行礼。”
香兰无法,只得去一一行礼。丹、曦皆站起来侧身受礼,屈膝还礼。姜曦云忍不住细细打量,说不清心头是何滋味,只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孩儿,袅袅婷婷站在那里,不卑不亢,脸上也不曾露出笑容,却已仙气超逸,见之忘俗。
此时香兰抬眼,一双剪水眸对上姜曦云点漆澄明的眼睛,二人目光一触,又同时收回来,垂下了眼帘。
林锦楼站在门边,半眯着眼将这二人看了两遭,又朝秦氏望去,秦氏瞥了他一眼,垂了头,端起手边的茗碗低头吃茶。屋中人心思各异,唯独林锦轩心境单纯,他瞧瞧香兰,又瞧瞧姜曦云,只觉皆是绝色美人难分伯仲,再端详,香兰如若“我欲乘风归去”仙人之姿,荣曜幽兰;姜曦云便是在三千繁华中清艳婉转的世俗佳人,巧笑嫣然。
他一看再看,又觉她二人再如何貌美,皆比不得自己的妻子谭氏,不光有姿容,还温柔小意,胸中别有丘壑,不由看了谭露华一眼,只见她正盯着香、曦二人看,手里的帕子已让她拧成了麻花。
姜母又上下打量两回,遂对秦氏淡笑道:“楼哥儿真是艳福不浅,万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标致的人。”
姜曦云笑道:“方才从屋里出来,我一晃眼,还当是天女儿下凡呢。”
林东绣道:“香兰琴棋书画妙得很,画的花样子又新鲜又有趣,赶明儿个让她也给你们画几幅。”
谭露华似笑非笑道:“不光手巧,心也巧着呢。”
姜丹云看了姜曦云一眼,细声细语道:“那可妙得很,五妹妹的花样子也画得巧,只是犯懒,不爱动笔罢了,我正愁新裁的衣裳不知配什么花样儿,这厢可找着了人。”
姜曦云笑道:“前两天我还给四姐姐绣了块帕子,四姐姐还说我懒,我可不依。”
秦氏只是含笑。
林锦楼对香兰招手道:“过来罢。”对众人一作揖,携了香兰便走了。
待出了门,香兰长长出一口气。待出了荣寿堂的院子,二人入了穿堂,林锦楼便在香兰脸上捏了一把,笑嘻嘻道:“我的儿,谢不谢你家爷,把你从太太那屋儿救出来了?要不是爷唤你出来,你还在里头替四妹妹做针线呢罢?下回他们叫你你甭去,针线那个活儿废眼,回头再把眼瞪瞎了。”说着便去揽腰。
香兰骇一跳,忙捶了林锦楼两拳道:“要死了,这还在外面,让人瞧见怎么使得!”
林锦楼道:“你这人,就规矩太多,活得忒累。”见香兰脸儿红彤彤的,鲜如秋果,不由意动,跟拎小鸡儿似的把香兰往怀里抱了,指指自己脸道:“快,亲一下。”
香兰瞧见两个小丫头子手里捧着托盘,见他二人站在此处搂着,吐舌啖指缩着脖子拐了个弯儿溜了。香兰脸“噌”就红了,扭着身子挣扎。
林锦楼道:“快点,不亲爷改主意了啊,跟你亲个嘴儿。”说着便要亲下来。
香兰忙捂住他的嘴,林锦楼在她手心里亲了一下,香兰又赶紧把手移开,见左右无人,踮着脚飞快在他左颊上亲了一下。林锦楼露齿一笑,又俯下身在她脸上响亮亲了一记,香兰一边抹脸一边推他道:“要死了!”
林锦楼笑道:“你说你这人就是别扭。”说着拉香兰的手往回走,“你这脸皮忒薄了,今儿姜家来了俩姑娘,五表妹性子好,懂眼色,又会来事儿。她那眉眼通挑,比得上青楼花魁了……啧,你别瞪我,你以为花魁人人都当得?一要生得美;二要有才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比大家闺秀不差,吟诗作对张口皆成,古往今来典籍皆在胸中;三要有手段,懂风情,存小意,善揣摩,会说话,懂眼色。这最后一茬是最最要紧的,秦淮河两岸这么些青楼,能出花魁的不过寥寥,就你这样傻不愣登的,得亏是在爷的房里,真要到了青楼,梗着脖子两三句把人倔跑了,指不定挨多少打呢。你跟五表妹多学学,也不指望你多机灵,会说两句好听的爷就知足了……”
香兰垂着头不说话,由林锦楼拉着回了畅春堂,不在话下。
却说荣寿堂里,众人又说了一回话便设宴,一时饭毕,众人又闲话几句便各自散了。秦氏回到卧房里,只觉身思劳顿,坐在榻上,打发红笺去梦芳院探看姜氏祖孙安置如何,又命绿阑将夏姑姑和林东绣请来。夏姑姑不多时便到了,问过秦氏安坐了下来,绿阑过来献茶,两人先说两句闲散话,当下林东绣进门,秦氏立时肃起脸,将她招到面前来,冷冷道:“跪下!”
林东绣“噗通”跪下来,磕头道:“太太息怒,绣儿知错了。”
秦氏道:“哦?那你说说,你错在何处?”
林东绣道:“绣儿不该把香兰叫出来,只是方才绣儿一时昏了头,还求太太疼我,饶我这一回。”说着又磕头。
秦氏淡淡道:“你方才是不是昏了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单告诉你一遍,这是你娘家,你又是将要嫁出去的娇客,必然厚待你几分,倘若到了婆家,你依旧如此恣意妄为,丢不丢娘家脸面还在其次,日子好不好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回罢。”
林东绣悄悄看了秦氏一眼,磕了个头,起身出去了。
待她一走,秦氏便肃容道:“姑姑,我就把四丫头托付给你了,望姑姑好生调教,家中必有重谢。”
夏姑姑一惊,忙道:“太太说这话可就言重了。”
秦氏长叹一口气,面露疲惫之色,道:“方才在厅里的事,姑姑是知道的。”
夏姑姑默然,秦氏请她到屏风后坐,帮忙相看姜家女孩儿,这也并非为难之事,她便应允了。她方才窥得,那姜丹云不过是寻常闺秀模样,言谈举止尚可;若说这姜丹云不过比寻常闺秀强些,那姜曦云便着实令人惊艳了,这女孩儿心里应是极精明的,却故意扮拙,可她单容貌便已极美,行事言谈真真儿是落落大方,带着股伶俐劲儿,虽藏了点小心思,倒也觉着可爱。只是后来陈香兰才是让她吃了一惊的。她原先只道香兰是个绝色的美妾,不过模样生得好,未曾多留意,今日此人同姜曦云站一处,两人交相辉映,却更衬出她气度不凡,尤其从屋中出来那几步走,行云流水,仪态万方,她瞧着都心惊,等闲的大家闺秀皆比不上了。
秦氏叹道:“四姑娘,着实让人不省心呐……说起来,原也是我的不是。”秦氏叹一口气,把茗碗放到旁边的小几子上,“大女儿乃是姨娘所出,我视作是自己生的,便带在身边,只是到底母女连心,尹姨娘怎么舍得,偏那时我年轻气盛,跟老爷赌气,大丫头索性不管了。可等再想管的时候,大姑娘年岁已大,跟我生了嫌隙,事事顶撞,反生不快,我管了几回便灰了心,索性由着她去了,后来老爷纳妾又有了四姑娘,我也一片痴心教她,偏她跟大姑娘要好……唉……”秦氏说着便滚下泪来。
吴妈妈正立在一旁伺候,见了忙上前递帕子道:“太太不必伤心,各人有各人缘法。”
秦氏吸一口气道:“我教她同教二姑娘一般,皆是一样的,只是这孩子待我始终有戒心,仿佛我会害了她似的,这才把姑姑请来,万不能让她这样的眼界心胸就嫁到侯府去!”
夏姑姑站起来屈膝行礼道:“定当尽全力效劳,四姑娘性子虽拗,有些毛病儿,却也并非朽木不可雕也。”
秦氏用帕子拭泪,欣慰笑道:“那便麻烦姑姑了。”一使眼色,吴妈妈立时地上一封红包,笑道:“天气热了,姑姑裁两身凉快衣裳穿。”
夏姑姑也不推辞,接了红包,行礼告退。
秦氏长叹一声,歪在榻上,吴妈妈忙上前在她身后垫了靠背,口中道:“太太操劳了。”
秦氏咬牙道:“这是好容易相中的人家,倘若这样搅合了,纵四丫头将要嫁出去,我也不饶她!”胸口剧烈起伏。
吴妈妈忙替秦氏抚胸,又将茗碗递上前,口中道:“天气热,太太万万要保重身子,息怒罢。”
秦氏道:“你不知道,姜家是老太爷和老爷都中意的,虽说原是将要衰落的世家,谁知这一代竟出了姜学成,年纪轻轻就做了阁老大臣!本以为他该在这个位上熬个几十年,孰料皇上又派他去了浙江。”
吴妈妈道:“那就是被贬了?听说姜大人去浙江不过提了一品……”
秦氏坐了起来,冷笑道:“当然只提一品,我先前也只道姜学成失了盛宠,可后来不光老爷来信,就连老太爷也说,只怕姜家要发达了。如今大皇子和二皇子皆盯着圣位,四处拉拢人马,圣上只怕已有了属意,怕姜学成卷入夺嫡之乱,特将他调出,只让他入浙江不声不响做了左参议,却极享实权,只为日后新皇登基,再召他入京,方好提携施恩。否则怎会先遣了姜学成,又提他长子去山东任知州?原本他长子外放七品县令方才一年罢了。”言罢又叹口气,对吴妈妈道,“比姜家还体面的人家也未尝没有,只是……只是你也是见多识广的老人儿了,比得上香兰颜色的大家闺秀,你数数见过几个?”
吴妈妈想了一回笑道:“香兰生得太好,也就今日见的姜五姑娘和先前大爷娶的大奶奶。”
秦氏颔首道:“是了,自己的儿子自己明了,楼哥儿就是那样风流好色的性子,否则怎会昏了头娶了赵月婵那贱人,如今又迷上香兰。他这样丢不开手,不分好歹的宠着,我只怕日后不娶个压阵的姑娘回来,反让内宅生事,再闹出什么‘宠妾灭妻’的勾当。两年前我见过姜家五姑娘,当时便记着生了个好模样,还是好一个讨喜的性子,如今见了,长得愈发出挑了,没瞧见今儿个楼哥儿瞧她都有些失魂魄的模样儿?这事就成了一半,只有她这样俊俏的才能与香兰一较长短,千伶百俐才制得住楼哥儿的内宅内院,她秉性平和,宅心仁厚,也能容得下香兰。”
第264章
姜家(四)
吴妈妈道:“曦姑娘性子是讨喜,只是太太怎就知道她秉性平和,宅心仁厚了?”
秦氏微微露出笑容道:“本就是姻亲,随便打听打听,熟识她们家的人没有不赞她的,尤其她是个孝顺的孩子,否则姨老太太怎会如此疼她。”又揉了揉额角道,“也不能光听人说,先放到身边看些时日再定夺也不迟,瞧着倒是个齐整惹人爱的。”
吴妈妈叹道:“太太真是殚精竭虑,自古当娘的莫不是为儿女操碎了心。”
秦氏幽幽一叹,道:“如今这些话儿也只能跟你念叨一二,倘若弟妹是个顶用的,我还能有个臂膀,绮姐儿又嫁了人……”
吴妈妈笑着安慰道:“太太不必伤感,等过些时日,大爷正经娶了大奶奶来,到时候太太便可高枕无忧了。”
秦氏叹一声道:“也盼着如此了。”
秦氏和吴妈妈一处闲话暂且不表,话说梦芳院内,姜家祖孙三人回来时,房中已收拾完毕,姜母歇在卧室,曦云同住在套间暖阁儿里,丹云则安置在碧纱橱。一时姜母见过秦氏拨来的丫鬟、婆子,便打发人各自歇息,自己则坐在大炕上,将窗子支起用石燕依住,手里捻动着佛珠,却盯着窗外出神。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只见帘子一掀,姜曦云垂着头走了进来,也不吭声,径直到床边,脱了鞋便滚到床上,往姜母身边一阵乱蹭,头挨到她怀里,小手去拽姜母的衣袖。
姜母爱怜的抚了抚姜曦云的后背,问道:“屋里都收拾完了?怎这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姜曦云闷闷道:“没什么,老太太,原本无事的,只是孙女儿越琢磨,心里就越堵得慌……”
一语未了,贴身伺候姜母的大丫鬟流苏进来道:“老太太,政大太太遣红笺过来瞧老太太歇好没有。”
姜母忙起身,道:“快请。”姜曦云也连忙坐了起来。
红笺带了两个小丫头子进门,满面挂笑,道:“我们太太挂念姨老太太,唯恐您歇得不好,让我过来瞧瞧。”
姜母笑道:“难为外甥媳妇如此挂念。”
姜曦云已从床上下来,忙忙笑道:“姐姐快请坐。”
红笺笑道:“曦姑娘不用忙。”招手将两个小丫头唤过来,让她们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又道:“姨老太太一路劳顿,天气又热,今日说话又劳神费力,太太让厨房炖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请老太太用了解暑。太太又嘱咐:虽说屋里都燃了香驱蚊虫,纱窗也都细密,也难免飞进小虫儿来,让我再送一顶崭新的青葱花帐。”
姜母早已念了一声佛,温和笑道:“都说外甥媳妇是个极悉心极体贴的人儿,我那老姐姐对我也没少夸赞,如今才知我那姐姐赞得那些好处,还不及你们家太太的十分之一呢!”
姜曦云亦眨着大眼睛团团笑道:“表舅母决计是荆钗英雄,方才老太太还嘱咐我,要我好生跟表舅母学。”
红笺笑道:“方才说笑时,曦姑娘说太太房里那盆兰花开得好,太太让我送过来,让姑娘赏着玩,另还有一盆茉莉,也是极清香的。”
姜母道:“这怎么使得,她小孩子家家的,说话没个正经路数,让外甥媳妇儿费这个心!”
姜曦云红了脸儿,道:“都是我不懂事,怎么方才在表舅母那儿提了这个……”
红笺笑着安慰道:“不过是一盆花儿,太太那屋还有呢,姑娘就收下罢。”又同姜母寒暄了几句,方才带了人去了。
姜曦云深深出一口气,在床沿上坐了,茫然的盯着桌上那盆袅娜多姿的兰花。
姜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姜曦云扭过头,姜母看着她灵动的眸子,轻声道:“好孩子,祖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姜曦云不吭声,只软软的靠在姜母怀里,她心里明白,这盆花背后大有深意,她赞那花儿好,秦氏当晚就巴巴打发人送过来,且单只她有,并没有丹云的,秦氏待她偏爱之意便一目了然了,亦是安她的心。早在她来林家之前,她爹和嫡母便反复叮嘱她,她将与林家做亲之事已是势在必行,她二哥替她打听了林锦楼其人,他家中有一房宠妾的事她也早已稔熟于胸,只是未曾太过记挂心上——一个不过丫头出身的女孩儿,即便再有姿色,有手段,还能让她在自己手底下翻了天?只是今日见了林锦楼,又见了陈香兰其人,姜曦云方觉此事绝非这般简单。
姜母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肩膀道:“林家太太如今做到这一步,你心里再有憋闷委屈也该散了。”
姜曦云无言,姜母搂着她摇了半晌,她忽开口道:“怎么能不憋屈,祖母,这桩婚事……非成不可么?”
姜母把姜曦云松开,看着面前秀丽娇软的小人儿,爱怜的将她腮边的碎发拨弄到耳后,轻声道:“林家几代出仕,不声不响间早已根深叶茂,屹立不倒,林锦楼其人绝非纨绔,天资聪颖,读书极佳,他写的文章,得过好几位大儒赞赏,只是万料不到,他竟弃笔从戎,近些年频立军功,升官好似坐了窜天炮仗。他又极擅钻营,咱们家里常来常往的几位老大人,提及林锦楼,都道他年纪虽轻,可自幼浸淫官场,早就跟林昭祥似的修炼成精了。这样一门贵婿,京里多少人家惦念,你表舅母竟中意你,你爹又如何不答应呢。”
姜曦云动了动嘴唇。姜母叹口气,又将她揽在怀中道:“你祖父去得早,若不是你爹争气,又得了贵人提拔,咱们难免家道中落,如今他出了内阁外放,虽有几位大人皆言他日后必将高升,只是圣心难测,如今皇上还春秋鼎盛,你爹不知要在江浙熬多久,万一圣上将他忘了……”姜母摇了摇头,“故而你爹娘都盼着你嫁到林家来,林长政乃是一方封疆大吏,在朝中说话极有分量了。”
姜曦云闷闷道:“老太太想过我没有?林锦楼爱风流的性子,房里还摆着个那么得宠的姨娘……那陈香兰真真儿生了个好模样,言谈做派,在姑娘小姐当中都少见。”
姜母半晌无言,良久拍了拍姜曦云道:“不急,不急,咱们再看一时罢。”说着扭过脸儿,朝那盆兰花望过来,心中则暗道:“曦丫头别怕,凡事有祖母护你,自然要保你平安喜乐。”
却说碧纱橱里,姜丹云刚要卸妆,却见清芬过来,将伺候盥洗的小丫头打发出去,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姜丹云一惊,瞪圆了眼道:“什么?当真把那小蹄子赞过的兰花送来了?”
清芬忙掩住姜丹云的口,急道:“我的姑娘,你小声点儿,别叫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