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绣道:“这话什么意思,我倒听不懂了。”
谭露华只微微冷笑,并不搭腔。
香兰见场面有些冷,忙让众人吃细茶果,谭露华从粉白的葫芦碟子里取了块荷花酥,咬了一口便夸道:“这点心是致美斋的罢?那家点心铺子的荷花酥极难得,平日里不好买,每日辰时就卖那么一阵子,至多五十块,没买上的就明儿个请早了。”
香兰笑道:“早上小幺儿们出去买的,二奶奶喜欢吃,我这儿还有,待会儿都拿走。”
谭露华也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又看了姜家姐妹一眼,扭过头对香兰道:“香兰妹妹到底是大哥哥房里的人,说起来不过两块点心,可做派这样大方,比那些号称是世家小姐的强出不止一头去了,怪道大哥哥这样爱你。”
这话一出口,姜丹云登时拉了脸,姜曦云目光微冷,只低下头轻轻吹茶,林东绣则抿了嘴坐在一旁笑,一副看好戏模样。
香兰心头警醒,明白这是谭露华借着捧她,拿她当枪使唤讽刺姜家女孩儿,脸上只款款笑说:“就两块点心,这能看出什么大方来,二奶奶说这话是臊我呢,赶明儿个我就去二奶奶那里蹭饭,非得吃几顿好的,把这两块点心补回来不可!”
她说得俏皮,谭露华和林东绣不由笑了,香兰见小鹃站在门口跟她使眼色,便站起来道:“几位稍等,我去去就来。”走到门外,小鹃低声道:“问了彩凤,方才三个姑娘先去了二奶奶那儿。因姜家二老爷在福建做些买卖,姜曦云这厢便带了些福建特产来送各房,咱们也是收着了。二奶奶用着好,便问她们还有没有,姜曦云说已全送了人了。偏四姑娘嘴快,言谈时说漏了,原来姜家另给大爷和亭三爷备的福建特产比二房的丰厚一半,二奶奶登时就沉了脸色,说姜家原来瞧不起他们夫妻,四姑娘又火上浇油,说了句‘二嫂别恼怒,有道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东西虽然有多少,可情分是一样的,如今曦妹妹二哥要到浙江做官,全赖大哥哥和二伯照应呢,多送点子也是人之常情,你说是不?’二奶奶更怒上来,当场就下了逐客令,连解释的话都没听一句,甩手就走了。二奶奶在外头逛一圈,便往姨奶奶这儿来,想不到冤家对头,还是碰到一处。”
香兰听罢大感头痛,近二年她心性愈发沉了,连旁人与她挑衅争持,她都懒得回一句嘴,可这四尊佛坐在屋里,林东绣爱挑唆,谭露华不是省油的灯,姜家姊妹更绝非等闲。待会儿不吵起来才叫见了鬼了。
香兰点点头,嘱咐道:“我知道了,你做得好,橱里还有半碟子点心,你拿去跟她们分分罢。”返回身到屋内,站在帘子外面,听见林东绣道:“行了,二嫂也别气了,好歹都是一家子亲戚,为这点东西也不值得。”
谭露华坐在椅上,支着手臂,面上微微冷笑道:“为着可不是东西,‘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为得是这张脸,眼见是瞧我们二爷身子弱,便不把我们当一回事,连送个不值钱的特产还分三六九等亲疏远近,姜家可是好家教。”
姜丹云本想瞧姜曦云笑话的,可听到谭露华扯到姜家的家教上,显见连她一块儿绕进去了,不由皱了眉,扯了姜曦云袖子一把,低声道:“你也是的,怎就疏忽了?倘若如此,还不如不送呢。”
只见姜曦云放下茗碗,慢条斯理道:“二伯命人从福建捎回来的特产,咱们几个姐妹人人有份,我觉着住在府上叨扰了人家,福建这特产又是个新鲜物儿,就把自己那份儿拿出来与林家的哥哥姐姐们分了。”说到此处看了姜丹云一眼。
香兰看得分明,心道:“这言下之意就是‘人人有份的东西,单我拿出来送了林家,你半毛不拔又有何资格奚落我?’这姜曦云骨子里果然是个厉害的。”
姜丹云果然脸色变了变,不吱声了。
姜曦云轻描淡写道:“东西统共就几样,林家的太太得了一份儿最多的,大表哥为二哥的事出力,我也多给了些,因林家三表哥之妻樱如姐姐同我在闺中就交好,我多给三表哥那份儿便含着她的例了,我给二表哥的福建特产虽少,可添了两锭子上好的药材补足,另有一方极好的徽墨,这两样比寻常福建特产还金贵些,倘若表嫂还想要福建的特产,回头再请二伯捎些来便是了。”
香兰心说:“这话的意思是给二爷那头福建的东西虽少,但也以别的东西补足了,跟旁人是一样的。这一番话确实滴水不漏。”
谭露华冷笑道:“免了,曦姑娘把自己的礼匀出去送人,慷慨大方,孝顺娴淑,这么得太太称赞的,我再厚着脸皮讨岂不是不知趣儿,也用不着姑娘写信。彩凤!去把曦姑娘送咱们那份东西拿回来,用了什么拿银子补上,好让人家接着献前儿去。”
眼见就要吵起来,香兰刚进去要劝,只见姜曦云看了看朝窗外望景的林东绣,又瞧瞧低头吃茶的姜丹云,忽做了一脸的为难与委屈,道:“瞧二表嫂说的,那两锭子药都是极难得的滋补之物,我还特特问过太太,寻了二表哥的药方来看,知道药性不相冲才送过去。那方徽墨本是父亲赠给我的,说是名家雕刻而成,我爱惜得跟什么似的,跟绣姐姐说笑时才知道二表哥喜欢搜集笔墨纸砚,这才巴巴的送过去,二表嫂要这样说可真诛了我的心了。”
这一番话噎得谭露华双颊发红,香兰暗称姜曦云高手,说话生生将旁人气煞,却抓不住她把柄。
香兰摇摇头,再抬头时,脸上已是笑如春风,进了屋坐在谭露华身边,道:“二奶奶别生气,曦姑娘也是一片痴心,只是话赶话儿的才没说通罢了。”
谭露华一把甩开香兰的手,冷笑道:“谁让你假好心!”
林东绣瞧着热闹心里直乐,心说:“香兰果然是个傻的,莫非瞧不出那个姜曦云是太太相中的人么?就该让她们掐到一块儿去,她可倒好,出来劝,又被人好心当成驴肝肺。”给香兰使眼色,要她别再管了。
香兰只做看不见,又拉了谭露华笑道:“方才不过一场误会,姜家姑娘们都是太太请来的客,姑娘们之间倘若拌几句嘴,二奶奶又公正又大度,还要管着劝几句呢,没得自己因误会先置气的,我知道你是上午受了委屈,这会子心里还烦闷,这才一下没缓过来,跟我到旁边坐坐,我那儿刚裁了一件衣裳,不知用什么花样子,二奶奶一向眼界高,快帮我挑挑去。”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画扇,还不快过来扶你们二奶奶,把我前几日画的几张花样子拿出来让二奶奶掌眼。”
这一番话说得又妥帖又舒坦还递了个台阶下来,谭露华登时觉着自己面上有了光,她本也不想闹,只是面子上下不来,这厢便顺水推舟,被香兰拉了去。
屋中三个女孩儿坐着面面相觑,不多时香兰又进来,亲手给几人添茶,又对姜曦云笑道:“二奶奶这人不过心直口快,曦姑娘别往心里去,其实就是几句话赶在一起的误会,如今解开了,日后还要和和气气的才好。”
姜曦云笑起来,又娇俏又天真,道:“瞧香兰姐姐说的,原是我的错,恼得二表嫂生一回气。”
这一桩事就先轻轻巧巧揭过,屋中四人极有默契的不再提了,姜丹云撇撇嘴,低头吃一口茶,忽眼风一闪,只瞧见东次间另一侧通往后头卧房的门口,隐隐露出一双男子穿的青缎朝靴,并一块绣着海牙的衣脚,那靴子站了站,便离开往卧房去了。姜丹云心头立时突突跳了起来,她知道,这是林锦楼回来了。
第269章
五女(三)
当下夏姑姑带了丫鬟来了,香兰忙往里面让,夏姑姑道:“我来接四姑娘回去的。”
林东绣央告道:“好姑姑,姊妹们都在,让我再乐一时。”
香兰便道:“我们再说会儿话,姑姑先到隔壁歇歇,二奶奶也在那里挑花样子呢。”
夏姑姑暗道:“林家太太的意思,一是让我教四姑娘,二是让我相看姜家两个女孩儿人品,倒不如留下来,再看看,方对得住人家的重托和那丰丰厚厚的银子。”想到此处,便口中答应,由灵清引着,去了谭露华那屋。
此时忽见姜丹云站了起来,往屋角横着的那架琴走去,手指头微微拨弄琴弦,对香兰笑道:“这琴不错,可否让我一试?”
香兰便笑道:“既然丹姑娘有雅兴,我们也有耳福了。”
姜丹云神色矜持,坐了下来,拨了几个音,又调了调琴弦,叮叮咚咚拨奏,琴音似行云流水,如孤雁长鸣,洋洋洒洒抚了一曲《平沙落雁》,抹挑勾剔,极尽技巧华丽之能。
香兰暗道:“姜丹云真真儿弹得一手好琴,这曲《平沙落雁》极难,竟也驾驭得精妙,显见是精心学过的。”
一曲终了,众人皆抚掌赞叹。
姜丹云双颊微红,却往门口望,瞧不见林锦楼站在外面,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姜曦云不知林锦楼回来,见她姐姐一径儿往外望,不由有些奇怪,此时林东绣推了她一把道:“丹妹妹都弹这样好,曦妹妹也定然不俗了,不如弹一首与我们听听?”
姜曦云笑着推辞道:“四姐姐是我们姊妹当中最擅抚琴的,我技艺拙劣,献丑不如藏拙了。”
林东绣百般撺掇姜曦云弹一曲,姜曦云皆笑着推辞,姜丹云吃了一口茶,看看香兰,似笑非笑道:“香兰姐姐屋里摆着一架琴,想来也是通音律的人了,也弹一首与我们听听如何?”
香兰见她面上隐含挑衅之色,也懒得再说场面话推辞,便道:“我弹得自然比不得丹姑娘,就当凑趣儿,引大家乐一乐罢。”言毕坐下来,弹了一首小品,十分清微淡远,指法不见繁复,也别有生趣。
一曲弹完,众人亦称赞不住,姜丹云掩口轻笑道:“弹得的确不错。”眼神中却隐含不屑之意,神情十分自得。
香兰只是笑笑,前世沈家请了琴技高超的先生来家里教习,《平沙落雁》她尚可弹奏,只是今生技艺早已生疏,倒不如弹弹清新小品聊以自乐罢了。
一时灵清、灵素又进来重新摆上瓜果,灵清退出时在香兰耳边道:“大爷回来了,让奶奶招呼客人,不必管他,他待会子就出去了。”
香兰点点头,只见林东绣复又坐到琴边拨弹,姜丹云凑过去,两人一时论起五音六韵,一时又评说《广陵散》各派演奏难易,倒是十分相谐,香兰也放了心,转身到暖阁儿里去安抚谭露华,又同夏姑姑说话。
姜曦云坐在屋中只觉得十分没趣,原家里请了通晓音律的师傅教她们姊妹几个抚琴,她跟着学了半晌,听着那宫商角徵羽并几十种指法便觉头晕眼花,并无十分兴趣。况她觉着愿赏古琴的风雅之人毕竟少数,自己不过家中的庶女,学了这个也无甚大用,遂丢掷一旁。她吃了一口茶,抬头一瞧,只见林东绣正在弹《阳关三叠》,虽时断时续不甚流畅,却也似模似样,姜曦云觉着十分没趣,遂站起身,到院子里散散闷。
因畅春堂里来了客,有头脸的丫鬟们皆去伺候了,院子里偶有一两个小丫头子,姜曦云见院里栽着些奇草仙藤,几块山石,衬着各色桃、梅、海棠等树,景致优雅,缓缓转到后院,便可见后头层层叠叠假山,另有数丛兰草,另盆内种着各色兰花。
她站在那里,却不知夏姑姑的小丫鬟芳菲正在一侧假山后头掐凤仙花染指甲,更不知卧室一处窗户正对着此处,林锦楼歪在矮榻上,隐在软帘后,恰能看见她。林锦楼半眯起眼打量,只见这姜曦云生得十分白皙,也不搽脂粉,乌鸦鸦的发,衬着一张明媚秀丽的脸儿,往下看,又见其素手圆润,体态丰满,与香兰十指纤纤并盈盈一握细腰截然不同。
姜曦云往后院微微探头看了一眼,便止步转身往回走,却见她的贴身丫鬟若晴迎面走了过来,因问道:“你怎么来了?”
若晴道:“我怕姑娘心里热,来送一瓶雪津丹。”
姜曦云笑道:“你是个心细的,哪里有这么热了。”一面说一面将雪津丹的小瓶儿接了过来。
若晴问道:“姑娘怎么在这里?”
姜曦云叹道:“屋里那两个正聊《广陵散》有几种弹法呢,忒没意思,我就出来了。”
若晴笑道:“姑娘素不爱这些的,先前家里请来娘子教琴,姑娘听一时便昏昏欲睡了。”
姜曦云道:“一个深闺女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我若是个男子,学了这些,也能立一番事业,考个科举。可我是个女子,难不成跟大姐姐一样,博个才女的名声?大姐姐出了名能嫁个贵婿,只怕我学这些就要去当小老婆了。”
若晴疑道:“姑娘说这话我不懂。”
姜曦云道:“深闺里女孩儿们自小学的这些东西,就是为着以后嫁人,女红也好,中馈也好,识字算账也罢,都是为了日后过日子实用,能替外子料理内宅罢了,即便像大姐姐那样,吟诗作对成了才女,也不过是为了名声好听,能择着更好的夫婿。可大姐姐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自然高嫁了忠勇伯的嫡长子,我没这样好命,纵然学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也及不上大姐姐,好不如学点针线实在呢。做妾的以色事人,才去学这些讨好爷们,路姨娘不就是会这些琴棋书画才叫我爹高看一眼么?所以让四姐姐也学了一肚子那些玩意儿。身为女子读书太好,或学了这些琴棋书画都未尝是好事,还不如把女红学精专,既有一技傍身,又能得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若晴笑道:“哎哟我的姑娘,怪道老太太总夸你是个心里头最明白的,这天底下的道理都让你说绝了。”
正说着,只见香兰出来寻人,姜曦云便随着回了屋。
此时灵清进来给林锦楼送热毛巾,见他正倚在罗汉床上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敢打扰,又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林锦楼起身走到床边,撩开幔帐,只见德哥儿正睡在里头,盖着一方小小的菱花被,脸蛋睡得红扑扑的。林锦楼把德哥儿抱了起来,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把脸,小孩儿醒过来,小手揉着眼睛,仍一副爱困的模样。
林锦楼在德哥儿耳边道:“别睡了,给叔叔做件事儿,回来重重有赏。”
德哥儿似睡非睡道:“困死了,我再睡一会儿……”
“啧,你这傻孩子,都说了重重有赏,回头带你去跑马。”
德哥儿一听“跑马”就精神了,两眼瞪得溜圆。
这里姜丹云同林东绣论了一会儿琴技,姜丹云又连连抚琴几首,香兰见姜曦云并不十分有兴致,便扯了别的话头,命丫鬟酽酽的沏上茶来请大家吃了,姜曦云便想告辞,奈何姜丹云知林锦楼来了,正想卖弄自己才学,心甜意洽之时哪里肯走,见屋角几子上摆放一套紫砂芭蕉山水茶具,便道:“香兰姐姐屋里有这套东西,想来也是会赏茗的,我不才,也稍精一些,不如咱们斗茶,且算玩乐如何?”
姜曦云扶额,暗道:“四姐姐,纵然你思嫁林锦楼心切,也没有这样挤兑人家爱妾的,知道画技不如,琴艺技高一筹,便拼命压人,占尽上风,这会子又要跟人比这个了。越想嫁给人家,越该跟人家爱妾交好才是,否则人家枕边风吹几句什么,都够你喝一壶的。”
香兰笑道:“丹姑娘是个雅人,我哪里会斗茶,不过是看见库房里有这么一套,想起书上说唐宋分茶的雅事,这才摆出来附庸风雅的。”
姜丹云摇着扇子轻笑道:“那可真可惜了,分茶斗茶,如今会的人早已不多了,我还以为遇到知音了呢。”
林东绣到底同香兰有几分交好,听了这话不由皱眉,刚要说话,香兰悄悄拉了她一把,林东绣只得闭上了嘴。此时“哒哒哒”脚步声,有个小人儿把门帘子掀开,露出了一张圆滚滚的小黑脸儿,往屋里瞅了一圈儿,眼睛便落到香兰身上,软着嗓子叫了一声:“兰姨。”
香兰一见,又惊又喜,忙起身上前,拉着德哥儿往屋内走,口中道:“不是说你病了么?怎么不在家里歇着,还出来了?”
德哥儿到罗汉床上便自己爬了上去,道:“昨儿晚上发烧,白天就好了,我爹去京郊公干,林叔说要我来这里住几天。”
香兰又惊喜,一时摸德哥儿额头,一时又不知给他什么吃的才好,忙了一回方才想起来,同众人道:“这是永昌侯的小儿子,德哥儿。”
林东绣脸上便有些不大自在,知道姜家姊妹正悄悄看她,便走上前,忍着心里的别扭,挤出笑来,摸了摸德哥儿脸蛋道:“真是个好孩子。”
德哥儿有些羞涩,垂了头不说话,忽又想起什么,抬了头,看着香兰问道:“兰姨,我问你,琴棋书画不当吃不当喝,学了有什么用?”
香兰一怔,屋子隔壁,夏姑姑正端起茗碗,闻言手上一顿。
第270章
五女(四)
香兰坐到德哥儿身边,问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德哥儿晃荡着小腿儿,眼睛往外一瞟,又赶紧收回来,垂头道:“没什么……”
香兰见德哥儿往门口看,不由顺着目光望去。林锦楼躲在帘子后头咕哝道:“啧,傻小子,这就露马脚了,一点老袁的奸诈狡猾劲儿都没有。”咳嗽一声,掀开帘子进来,众人一见纷纷站起来行礼,林锦楼笑着摆手道:“你们坐。”众人因他来都有些不自在,林锦楼仿佛没发觉,只在书案后的官帽椅上坐了,道:“妹妹们都吃了饭再回去,你们方才说了些什么?”
德哥儿道:“我问兰姨,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有什么用。”
林锦楼对香兰道:“哦,那你跟他说说呗。”
香兰看了林锦楼一眼,微微迟疑了一会儿,可低下头,看见德哥儿脸上那双与妹妹酷似的眼睛,心里一波一波酸软,暗道:“妹妹早逝,这孩子是家里唯一一点血脉了,也不知能在林家呆多久,只要我见他一时,便要疼他一时,好好教教他。”沉吟片刻,笑道,“把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视为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儿,想法有些浅薄功利了。一首好曲能令人解乏忘忧,或潸然泪下;一幅好画,能让人杂念顿消,洗尘净心,渐入佳境,琴棋书画乃是古往今来先圣智慧之大成,学了并非为了卖弄才艺,给自己脸上增光添彩,而是重在怡情悦性,修身养德,譬如下棋能磨练涵养心性,宋潘慎修以孔孟之道比喻围棋,说:‘棋之道在乎恬默,而取舍为急。仁则能全,义则能守,礼则能变,智则能兼,信则能克。’意思是下棋能修养仁义礼智信的品德。再如书法,唐太宗在《论笔诀》中说‘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意为万缘放下、荣辱皆忘、如此全神贯注,入静专一,常在风雅之中熏陶,心胸境界便开阔了,令人一生受用无穷。”
德哥儿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问道:“境界是什么呀?”
香兰又笑了起来,道:“‘境界’是个极微妙的东西,我给你讲个故事。佛经当中记载,同样的一条河,地狱众生看到的乃是脓血,饿鬼看到的是一片干涸的河床,人看到的乃是波光粼粼的河水,而天人神众看到的则是极美的金水琉璃。同样的东西却瞧出不同的景儿,这便是他们境界不同。譬如同样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有人的境界就看到这些东西不当吃不当喝,学之无用;有人的境界便能看出其统大雅之尊,美感无穷。琴棋书画皆蕴含直指人心的禅意,让心性豁然开朗,平稳含蓄,有一双善于看到美好的眼,日子也会更有姿彩,倘若只看能不能当吃当喝,那这辈子的追求也忒没趣儿了些。”
林东绣笑道:“你了不得了,说个琴棋书画还引经据典,连佛经也用上了,你要是个男子,只怕出门就能得个状元回来。”
香兰抿嘴笑了笑,德哥儿点了点小脑袋,也不知听懂还是未听懂。林锦楼却轻笑了一声,眼睛朝姜曦云过来。姜曦云抬头,二人目光正好相撞,姜曦云见其目光玩味,不由一怔,她是个极聪明的人,立时明白自己方才在院子里说的话指定让林锦楼听了去。
姜曦云心头百味掺杂,纵然她再挑剔,也明白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极看重同林家的亲事,祖母对林锦楼也多有夸耀之词,秦氏又格外看重她,这亲事只差一层窗户纸,已是十有八九的事。林锦楼位高权重,英气勃发,她原先并不知以林家家世底蕴,为何偏瞧中了她,直到她看见香兰,心中方才恍然,这婚事确是她高攀了,倘若没有陈香兰,哪里轮得到她?香兰相貌才学皆佳,她多少有些堵得慌,却并未将其视作敌手,林锦楼风流性子,由以官宦子弟,哪个不是朝三暮四?只有家族、前途、子嗣才是立身之本。再宠爱的妾室,天长日久也会爱淡情驰,她有礼法撑腰,婆母护航,外加自己的姿色心机和手段,不怕这陈香兰不倒台。何况陈香兰还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淡性子,她对这样的女子,素来看不上。
可林锦楼她看不透。她生得美,嘴又甜,人也伶俐,多少公子王孙摆倒石榴裙下,家世显赫者有之,品貌皆佳者有之,才华横溢者有之,她皆应对得游刃有余,唯有林锦楼,他静静坐在那里,她竟无端的有些怕他。
林锦楼忽然开口道:“五表妹,你对这事怎么看?”
姜曦云一怔,甜笑道:“大表哥问我作甚?香兰姐姐出口成章,我说不出这些,珠玉在侧,大表哥想借此欺负我,我可不依。”
姜丹云撇了撇嘴,刚欲说话,却听姜曦云道:“香兰姐姐虽说得有理,可也并非如此简单。”
香兰抬起头,只见姜曦云正坐在一个绣墩上,手里捧着一盏茶,脸上款款笑道:“即便受用有何用,这天底下满腹经纶,琴棋书画皆通却穷困潦倒的文人寒士难道还少了?食不果腹,或在仕途经济里挣扎不得,还去吟风弄月,诗词歌赋,岂不是本末倒置,‘君子固穷’,酸腐得紧了。”
香兰道:“文人寒士潦倒乃是他们人生际遇,与精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何干?反而许多文人走投无路时,靠卖字画为生,尚能养家糊口。”她不欲与姜曦云有口舌之争,低下头摸了摸德哥儿的脑袋,道,“苏东坡贬官黄州,经过江边平山堂,看到‘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继而感慨‘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一个人从云端碾入泥泞,从繁华的京中贬到偏僻之地,却仍有心思看天观雨,心中存的仍是浩然之气。如今的人眼睛都是看地,观的是现实功利,看的是人与人的计较争斗,琢磨的是心机手段,鲜少能有人凝视烟雨,坐看夕阳,发自初心去过日子。我们计较世俗功利,对人对事先考虑对自己有没有好处,所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才显得无用,大多人心如蒙尘,装的全是沉重和欲望。”
这一席话众人闻之或犹如洪钟灌耳,余音袅袅;或犹如石子投湖,荡起层层涟漪;或不关痛痒,面露讥诮。
众人皆寂静。
林锦楼看着香兰,只见她正俯身给德哥儿系褂儿上松开的扣儿,腮边一缕碎发垂下来,平添了两分温婉。
夏姑姑将茗碗举到唇边,吹开热气,慢慢啜了一口。
谭露华起身道:“我走了。”进去同林锦楼告辞,香兰十分挽留道:“二奶奶等下再走,我还有话同你说呢。”
谭露华这一告辞,姜曦云也站了起来辞行,姜丹云并不想走,方才林锦楼进门,她百般寻了时机想同他说话,孰料林锦楼瞧都没瞧她一眼。只是姜曦云已开了口,她也不好多坐,她照镜时记得自己半侧着脸的模样最美,便特特将这一面对着林锦楼,脸上嫣然浅笑。
香兰同谭露华仍到隔壁来,指着床上挑出来的花样并两三件衣服道:“这衣裳都是簇新的,二奶奶要不嫌弃,就挑一件去。”
谭露华正羡慕香兰衣裳多,闻言先笑开了,口中道:“这怕是不妥罢……”
香兰笑道:“有什么不妥,本来也裁得大了,我穿未必合身,二奶奶这样的身量,穿着才好呢。”
林东绣跟在她二人身后进来的,见香兰给谭露华衣裳,不由连连打眼色,香兰轻轻摇了摇头。
谭露华倒是极欢喜,挑了一件衣裳,捡了两张香兰画的花样儿,口中不住称谢去了,她一走,林东绣便埋怨香兰道:“说你是个傻的,你果然不见聪明,谭氏方才在屋里这样给你没脸,你还给她东西,别是迷糊了罢!”
香兰道:“我是同她结善缘呢,日后能彼此相安无事罢了。”见林东绣脸上仍有愤然之色,便拉她坐下来,缓缓道:“四姑娘,你素是个聪明伶俐的人,也是大家闺秀,行事就该跟一般人不同。”香兰赞了林东绣两句,见她脸色稍缓,便道,“既林家这样世家出来的,就该知道姊妹妯娌婆母姑嫂之间相处实属不易,更勿论日后你打理中馈,管上上下下百十来口人了。倘若你见谁不舒坦都针锋相对,一句话的亏都不肯吃,每每疾言厉色,今儿你骂我一句,明儿你害我一下,日子可怎么安宁?甭说是一道相处的婆母小姑,即便是手底下管的丫鬟婆子也是不服的。”
林东绣道:“那该如何呢?”
香兰道:“一则是结善缘,多说好听的,即便对丫鬟婆子们也是一样,平日里手头宽裕就大方些,常施惠于人,旁人得了欢喜,对你也会亲热。”
林东绣道:“倘若是那种喂不熟的白眼狼呢。”
香兰笑道:“白眼狼纵然有,也是极少的,日后分出好坏远着些便是了。二则要肯吃亏,常言道‘吃亏是福’,别人倘若占了你的便宜,或是冒犯了你,宽容大度为最上,口舌之争,不去理睬也罢。”
正说着,听见林锦楼在外面唤林东绣名字,林东绣便出去了。
第271章
近远(一)
香兰轻轻叹一口气,她原先对林东绣并无十分好感,但自从二人和平相处,她渐渐觉着林东绣心性不坏,如今林东绣要嫁给永昌侯,做德哥儿的嫡母,她尤为担心,忍不住多说几句。林东绣的这个心胸……香兰摇了摇头,她与德哥儿“母慈子孝”绝无可能,若能善待便能让人念一声佛了。
香兰心里正忧虑,忽听见夏姑姑喊她名字,便过去,夏姑姑招手让香兰坐到她身边,拉了她的手,细细看了一会儿,对芳菲笑道:“真是个好模样,难得还知书达理的。”
芳菲笑着说:“可不是,我听林家的丫鬟婆子们也都说大爷房里的姨奶奶是个好品格。”
夏姑姑问香兰道:“你几岁进的府?”又问:“你是林家家生的还是买来的?父母在何处?今年几岁了?”
香兰一一答了。夏姑姑听说香兰是家生的奴才,又听她曾经脱籍再进的林家,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拍了拍香兰的手。
却说林锦楼唤林东绣出去,站在门口,将房帘子拉开一道缝,指着在罗汉床上摆弄小木剑的德哥儿道:“这小家伙是老袁的心头肉,你不过去哄一哄?你待他好了,老袁必亏待不了你。”说着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个事事如意的金璜,递与她道,“把这个送给德哥儿,给他挂脖子上,孩子都长着嘴,老袁一准而就知道了。”
林东绣扭着帕子有些不情愿,想起方才香兰方才同她说的“结善缘”、“肯吃亏”等语,方才进了屋,坐在德哥儿身边,口中一长一短的同他说话。
林东绣陪德哥儿玩了一会儿,便同夏姑姑回去了,丫鬟们进来收拾方才的杯盏茶具,德哥儿病才初愈,方才又闹了半晌,此刻已经乏了,香兰命人端了一碗粥,亲自喂他吃了,将他安置在碧纱橱的床上,又喂他吃了一丸药,方才由奶娘哄着睡了。
香兰坐在床边盯着他的小脸看了半天,心里又软又涩,她有时候觉着前世的记忆都已模糊了,那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锦衣玉食,文墨风雅,都是一场来无影去无踪的旧梦,而今日再见到德哥儿,往日里同嘉莲簪花斗草,吟诗作对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香兰悄悄红了眼眶,自言自语说了句:“妹妹,你到底因何而死,今生再见一面都不能了。”她抬起头从窗子向外望去,只见窗外翠竹细细。这两三年间,人间百味她至少尝了一半,自怨自艾过,柔情蜜意过,心灰意冷过,后来林锦楼带着她来京城,她有一日坐在清风下,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耳边听着天籁,心里忽然一片明澈。
其实老天爷到底待她不薄,经了这么多坎坷,她的日子的确慢慢好了起来,原本她只是个命如草芥的下贱丫鬟,连一哭一笑皆不能自主,受尽苛责欺凌,父母在家中清贫度日,连针头线脑都要计较一番。如今她全家脱了籍,买房置地,父亲做了体面的掌柜,家中居然能使奴唤婢了。想到这里,素日里受的凌辱委屈也减轻一半,何况如今她在林家过得皆是上用的日子,行动坐卧皆有人打点,林锦楼待她也比原先软和了许多,她内心仍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是她还是感恩,纵这样的日子并非她想要的。
既如此,她便打起精神过日子,命运无常,不知要将人推向何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待,努力活着,让日子好过些,她有时候也熬得有些绝望,但还是忍下去。她知道姜曦云是秦氏看好的儿媳,那是个极其聪明伶俐的女孩儿,或许日后林锦楼娶了她,她拢住了丈夫的心,会因忌惮自己,把她安置到府外?
香兰一径儿故思乱想,不觉林锦楼走进来,站到香兰身后,也看着德哥儿,皱着眉道:“这小子有什么好看的?你喜欢不如咱自己生一个。”
香兰背对着不理他,把德哥儿身上的小被子掖了掖。林锦楼去拉她的胳膊道:“好了,甭瞧了,先去吃饭,饿死了。”拉着香兰到外面,外间大炕上已搭好炕桌,菜都已传好,林锦楼命香兰挨着他坐在炕里,二人净了手,林锦楼命人端一壶酒来,点点面前的杯子对香兰道:“还不给爷满上?”
香兰便执起壶给林锦楼倒了一盅,林锦楼道:“你陪我也吃一杯。”
“我以茶代酒罢。”
“昨儿你晚上跟爷说想见见德哥儿,今儿爷就把人带来了,为了这,你不敬一杯可不像话了罢?”
“……哦。”香兰只得给自己倒了一杯,敬了林锦楼一盏。
林锦楼道:“这么喜欢德哥儿?嗯?”
香兰垂下眼帘道:“小孩子我都喜欢的,我也喜欢园哥儿,大爷忘了?”
林锦楼摸了摸下巴道:“不对,你看德哥儿的眼神不一样,好像他是你亲儿子似的……你跟沈家……有什么干系?”
香兰心里一跳,笑了笑说:“我能跟沈家有什么干系,若不是你们提起来,我都不知道原还有这样的人家。”
林锦楼放下筷子,也不说话,乜斜着眼看着她。香兰手心出汗,低头给林锦楼夹了一筷子嫩笋,小声道:“这个嫩,清暑败火的。”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只见他看着自己,眼神明亮惊人。
香兰只好埋头吃饭,忽听林锦楼道:“方才你说什么琴棋书画,头头是道的,这都是你师父定逸师太教你的?”
“……嗯。”
林锦楼复又将筷子提了起来,把那片嫩笋吃了,道:“那你师父可是个极了不起的人了,你说那么一套,你猜方才在外面四表妹她们说什么?说你卖弄才干,自命不凡。”
香兰怔了怔,她见到德哥儿心切,只想一股脑将自己所知尽数告诉于他,听了林锦楼这话,便笑了笑说:“那就算我卖弄才干好了。”
林锦楼掐了掐她脸道:“啧,有时候罢,觉着你是个面人儿,能让人揉圆搓扁;有时候罢,你又像块臭石头,咯得人牙疼。”又给香兰加了一筷子菜,道:“其实你说的那番话,明白的人自然就明白了,心中自有启迪;不懂的人,再扯上一天,他也觉着是长篇大论,不好听。就跟你说的那个‘境界’一样,境界不到,说什么都是瞎掰,就算你给他看《兰亭序》,他也认为是鬼画符。”
香兰睁着一双明眸看了看林锦楼,实在憋不住,问了一句道:“那你明白么?”话一出口又后悔了,赶紧低下头,装作去给林锦楼倒酒,欲蒙混过关。
林锦楼一瞪眼道:“放屁!爷还能不明白?”看见香兰怀疑的瞧着他,不由有些恼,放下筷子道:“老太爷做过国子监祭酒,家中来往皆是大儒,爷开蒙的时候,都是帝师授课,六艺乃必修课业,学不好还要打板子的,爷每回考核都是甲。”
香兰撇撇嘴,林锦楼道:“你不信是不是?过一会儿你坐好了,爷画幅美人给你瞧瞧。”顿了顿又道:“我听四妹妹说,今儿个谭氏又说话给你没脸,四表妹也暗地里损你,下回你甭那么老实,谁欺负你了,你就直接还回去,我记着你着小嘴儿挺厉害的,气爷那会儿跟刀子似的,这么沾别人就哑巴了?”说着给香兰又加了一筷子菜,道:“这些天你又开始诵佛经了,虔诚是好的,可也别把自己弄得跟行将就木的老太太似的,你怎么爱读那玩意儿?”
香兰看看林锦楼,心说你这家伙一身贪嗔痴慢疑,才是该好好读一读佛经的,她不敢明说,便道:“佛经当中自有大智慧,大爷也该读一读的。”
“爷哪有功夫看这个。”
香兰道:“人生有无穷尽的烦恼和求不得之苦,生老病死谁都不能逃脱,想要紧紧抓住的银子、权力、地位、情爱,有时候想想不过是一场无常的梦。前生你是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主子,兴许来生就是被人呼来唤去的奴婢;前生恩爱的夫妻,今生也有可能形同陌路。有时候我在想生死多远,其实不过是呼吸之间。善恶多远,不过一念之间。古今多远,也不过就是笑谈之间。有时候苦苦挣扎放不下的,为之生死纠结痛苦的,其实也只有一个念头而已,但是开悟放下,确实是太难了。所以才要去读佛经,去参当中的大智慧,人心便清净了,人世间再不如意的事,也能坦然相对。”
林锦楼看着她,想起下午她侃侃而谈,不自觉便光彩照人的模样,心里头好像满满的塞了个汤婆子,又暖又热,还有种极不自在的滋味,难以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