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叔,人间、南疆,我一个都不原谅。”
他说完,纵身一跃。戚灵枢怆然失色,往前一扑,却只来得及挨到他的衣角。黑色的衣袂翻飞,像一只孤飞的蝶,戚灵枢眼睁睁看着他落入荒漠一般的星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08章
薤露(四)
风声在耳边呼啸,戚隐闭着双眼,流星一般下坠。
大地越来越近,绵延无尽的山林向他张开手臂。忽然,一抹白光乍现,他落入云朵一般绵软的毛发,睁开眼,正见九尾白狐一双弯如月牙的眼睛。戚隐一声不吭,翻身落地,抱着黑猫,蹒跚地往前走。黑猫越来越冷,戚隐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呼吸和心跳,它像是一团冷掉的炭火,毫无声息。
“弟娃,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我的神。”女萝化为人形。
戚隐没有搭理她,兀自闷声往前走。
“你听听话嘛。”女萝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你家猫大爷经不起折腾了,咱们把它埋了,让它安息,然后我带你去云梦古泽,去找我的神,她会帮你疗伤。”
戚隐忽然停下脚步,咬着匕首割开手掌,掰开黑猫的嘴,将血滴进去。那完完全全是一团焦炭了,眼睛被高温熔化,嘴皮烧没了,露出一排白森森的尖牙。那触目惊心的模样,让女萝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可戚隐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像是一个行走的死人,默不吭声。女萝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冰冷的悲伤,像是大海的潮水,在他周围涨涨落落。他是个溺水的人,却不寻求搭救。
这家伙刚刚从灭度峰上跳下来,就是在寻死。
“弟娃……”
“为什么要救我?”戚隐回过身,问。
“因为……”女萝张了张口。
戚隐打断她,“你们跟着我,让我哥来保护我,不是因为可怜我,是因为我对你们有用。对不对?我不知道我对你们还有什么用处,但从现在开始,你每一个字我都不会相信。请你离开,我虽然是个废物,但起码还有一条命。”他盯着她,缓缓把匕首抵在颈边。
“哎……你这孩子,”女萝气恨地跺跺脚,“我真的是来帮你的。你很重要,弟娃,我的神用黄金蓍草卜问天地大运,连卜三次,卦辞都指向了你。这就是我们救你的原因,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我的神,她会告诉你一切的由来。”
后面的丛林里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数道阴冷邪佞的魔气从林间蛇行而出,直扑向女萝。女萝吃了一惊,叫道:“九垓的魔气!?弟娃,你靠后,让嫂嫂来会会这邪魔!”她嘶吼一声,苍白的指甲暴涨,白浪般的皮毛翻滚而出,重新化为九尾白狐的模样。
泼墨般的魔气回缩,凝出一只身条儿纤细的黑狐,一双赤荧荧的双眼邪气四溢。
“你是谁?”女萝耸着脊背,嘶声问。
“你该问问你的神。”黑狐的笑声又尖又细,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两只妖魔相对着逡巡,一黑一白,仿佛乳与墨的对峙。黑狐弯弯的眼睛像两勾血月,饶有趣味地打量女萝,却并不进攻。女萝摸不清楚它的意图,九垓到底生了什么变?这样道行的魔物怎么能突破魔刀的结界?她百思不得其解,可她无法叩问神祇,那些缥缈的大灵隐身冥冥之中,只有他们需要她的时候才会来到她的耳边,指引她该去的方向。
这个魔物为何不进攻?它只是想拖住她!她心里隐隐察觉到什么,霎时间吃了一惊,回身想找戚隐,却见方才戚隐站的地方空空如也。
这臭小子竟然趁她同魔物对峙逃走了!女萝怒极。
“你拦不住他的,”心月狐栖在树梢,低笑着道,“这是他必往的宿命,是吾主为他写就的宿命。他就快死了,女萝,我听说你向你的神学会了不少祭歌。从现在开始唱吧,择一首好听的调子,为这个孩子唱一首挽歌,送他魂归蒿里。”
夜像一团墨泼在丛林里,月光被锋利的叶片割得细碎,洒在泥泞的地上,像一簇簇湿冷的盐。戚隐不停地奔跑,右臂的伤口痛到他感觉不到痛楚,脑子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四处逼近的脚步和影子像鬼魂,紧紧追在身后。
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只是抱着冷炭一样的黑猫,或许已经成为了尸体,不停地奔跑,逃离。就像在逃离一场铺天盖地的梦魇,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回到南疆大王寨,他就又可以见到扶岚?那个男孩儿会系着襻膊,在眨亮眨亮的小溪边洗衣裳,听见他的脚步声,扭过头,白皙的脸颊在天光下几乎透明。扶岚会睁着澄澈的瞳子,像往常那样,问他要不要吃饭。
他绊了一跤,头脸磕进土里,鲜血盖过瞳孔,满世界肮脏泥泞,血红一片。他没有力气了,这场梦魇好像长得没有尽头,他没有力量挣脱。他附过耳,去听黑猫的心跳,听了很久,才隐隐约约听到一点点搏动。他抹了抹额上的血,涂进黑猫的嘴里。
“猫爷,猫爷。”他唤它。
黑猫没有反应,那最后一点心跳也在慢慢变弱。
他艰难地爬起来,无助地环顾四周。织在一起的灌木丛影影幢幢,远处出现了火把,像鬼火,闪闪烁烁,照亮林间攒动的人头。那是寻找他的无方弟子,他躲过魔物,又躲这些凡人,跌跌撞撞,过了几乎整整一夜。往前走了数十步,踉跄了一下,转过脸,他看见了他父亲的墓穴。周围立了木桩子,平日里应当有人把守。或许是因为今日灭度峰生变的缘故,守卫的弟子离开了。衰草铺满地,点点萤火若隐若现。幽暗的洞口悄无声息,下面隐隐有水流的反光。
戚隐站在洞口发了一会儿呆,跳了进去,淌着齐踝的水洼往前走。十二把黄金十字护手刀在青铜大鼎上缓缓转动,闪着潋滟的光泽。彩画依旧在穹顶,白鹿奔月,千万妖魔凡人匍匐在大地之上,恭送他们魁伟的神祇。他蹒跚地向前走,穿过长长的黑暗墓道,踩着破碎的石俑残渣,来到白鹿中殿的门前。
他推开了石门,星光在头顶涌动,无数青铜巨柱静谧矗立,向着无限的黑暗绵延。
白鹿神像巍峨座落在正中央的玄武岩高台上,古奥庄严,像一个在黑暗里孤独屹立了千万年的古老君王。每一寸肌肉都叫嚣着疼痛,戚隐精疲力尽地跪在神像面前,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台,默默地流泪。
“白鹿大神……戚隐向您祈愿,求求你,救救猫爷……”
过了不知多久,一声叹息响在他头顶,白衣的少年人脚尖点地,落在他的面前。
“我说,你怎么搞成这样?”白鹿颇为无奈地看他。
“求求你,”戚隐机械地磕头,额头已经失去了知觉,“求求你,求求你。”
“救不了。这只猫全身上下,起码有八成都烧成炭了。它的自愈能力完全失效,和凡猫没什么两样。这种程度的伤,就算是巫罗秘法里的苏生术也救不回它。”白鹿抱着胳膊耸耸肩,“你知道的,上回只不过解了你的妖诅,小爷就魂魄涣散,花了半个月的工夫才重聚,我真没办法。”
“我把我的肉身给你。”戚隐沙哑地道。
“我要你的肉身干嘛?”白鹿打量他,道,“还缺了条胳膊。”
“神……”戚隐闭上眼流泪,“你是大神,你一定有法子。”
白鹿仰着脑袋长叹了一声,“干嘛把自己搞这么惨?你太年轻了,若是活得够久,你就会明白活着就像挑着一盏孤灯在大海上航行,海水茫茫,你会遇见另一艘船,相伴着走一截子路。但风浪不测,总有人会半途沉没,有人继续前行。没有人能一直陪着你,从年轻走到老,从生走到死。能陪你走到最后的不是你的伙伴,是你自己在海水中的倒影。”
戚隐的心像被掐住了,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童年丧母,青年失父,如今他又失去了他的哥哥,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抚不平他心底天裂一般的伤。
“归根结底,活着就是慢慢死去,小子,放它走吧。”白鹿最后说。他银色的眸子望着匍匐在地的戚隐,像一潭深静的潭水。那不是漠不关心,也不是无动于衷,是一种看尽千帆的平静。这一刻这个少年人终于像一个神祇,所有的情绪都从他脸上消失,最后剩下雕塑一般的冷静淡然。
“那巫郁离呢?”戚隐忽然问。
白鹿明显愣了一下。
“对你来说,那个家伙,也只是航程上一个路人么?”
白鹿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只问:“他还活着?”
“是他复活了你,”戚隐道,“我是他为你准备的肉身。”
星辰下一片静寂,戚隐听不见白鹿的动静,这个惫懒厌世的神祇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声息。
“真是烦死小爷了!”白鹿暴躁地抓头发,“你们这帮凡灵,一个比一个麻烦!自己麻烦也就算了,偏偏还要扯上小爷。小子,你听好了,你被他给耍了。没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大神巫,他生了一颗玲珑七窍心,连小爷有时候都被他骗得团团转。你会站在这里必定不是偶然,是他给你铺好这条死路,让你睁眼瞎似的往上走。”
戚隐恍然想起那冒充元苦的邪魔,扶岚入彀,少不得那魔物推波助澜。
“是他……”戚隐痛苦地低喃,“为什么……”
“因为他没法儿进到这儿,”白鹿笼着单薄的手臂,沉沉叹了口气,“他是黄金罪徒,被视作神巫的叛徒。陪伴我的神侍都是历代神殿大祭司大巫祝,秘法了得。他再厉害,也打不过一群已经死掉的魂魄。他只要踏进这里一步,神侍会让他尸骨无存。所以,他必须让你自己进来。不过,小子,这条路并非完全的死路。”
戚隐抬起眼,那是一双绝望悲惨的双眸,经历人间的大灾难大悲恸,暗得看不见光。
“我说过了,我真的没法儿帮你。上次小爷被伏羲老儿讨伐,战死天穆野,就是因为掺和了你们凡灵的破事儿。其他诸神小爷虽然不放在眼里,但伏羲那老头儿的天火实在难熬。加之小爷现在身体虚弱,聚个魂都费半天劲儿,更遑论当年之勇?”白鹿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徐徐吸了一口气,“但是如果你自己发现了法子,就不算我帮你的了。”
“我自己发现?”戚隐低声道。
“你第一次来到这里,就听见它的声音了,不是么?”白鹿幽幽地道。
是的,戚隐听见了。那沉雄的心跳,来自神像的内部,像黄钟大吕,天尽头的钟鼓。当它跳动时,仿佛天地都在共鸣。戚隐颤着手,抚上巨大的白鹿神像,他感受到了心跳,炽热地搏动,蕴蓄着神祇的力量。
“你从来就没有死,你只是在沉睡。”戚隐道。
“可以这么说。”白鹿说,“天殛之战我血肉化雨,心脏犹存。不知道是谁带走了我的心脏,送到了这里。我能复生的关键不是天地大运被更改,而是这颗心脏被唤醒。算了,不管了,反正有了它,你心头的血就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这只妖猫就能得救了。”
“我会像你一样,长出鹿角么?我会变成一个不人不鹿的东西么?”戚隐轻声问。
“不知道,”白鹿耸耸肩,“说不准。届时小爷与你将骨肉相连,同生共死。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还没有人神一体的情况。你一定不再是人了,可也不是妖,不是魔,更不是神祇。我也不知道你这样应该叫什么,大概是个怪物吧。”
“我会失去理智么?就像我爹那样。”
“不知道。”白鹿说,“凡间生灵,皆以类聚,以族分。他们恐惧未知,更恐惧与自己不同的东西。我只知道从今往后你没有同族,也没有家乡,你将会是一只孤独的野兽。你走到哪里,敌人就在哪里。”
就像扶岚一样,戚隐想。
有什么关系呢?这世道容不下扶岚,他留在那里又有什么意义?从始至终,他就濒临跌落的边缘。他是耷头耷脑的野草,埋没在人群的末尾,没有人看见他,所有人从他头顶漠不关心地踩过。只有扶岚,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他是他的弟弟。
可扶岚死了,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你可以复仇,可以杀我的大巫祝。违逆天道,篡改神运,我的这位惊才绝艳的大神巫,道孤且亡啊。”白鹿望着星辰,目光悠远,那淡色双眸里似乎蕴蓄了一段不可追忆的时光。他道:“也罢,我与他,本就是天地长河的一缕尘埃,早就该泯灭于时间之中。天下万物皆可久,唯我不该活。小子,我只有一个条件,等你完成你的心愿,送我去往我命定的归途,不可知的彼岸。”少年人静静俯视他,语调平淡,“戚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戚隐的眼神一片死寂,他平静地说:“我知道。”
亿万星辰在头顶无声地闪烁,戚隐静静望着神像的胸脯,黑黝黝的眸中铺满霜花一般的萧索。白雾在青铜柱顶端汇聚,戴着白鹿面具的神侍掖着手,齐齐望向中殿大门的方向。戚隐知道,无方的人找进来了。
白鹿挥袖,洁白的大袖在风中飞扬,十二把十字护手刀排成一列,飞入中殿,绕着戚隐旋转。戚隐握住其中的一把,刺入神像的胸腔。青金石玉蜿蜒出细腻的裂痕,这种连钢铁都无法撼动的神玉,只能被神器刺穿。白鹿心脏显露光芒,像一团小小的银色火焰,没有温度地燃烧。
哥,如果我放弃我的所有成为你,你还能回来么?
戚隐无声地落泪。
刀刃反向,戚隐没有犹豫,刺向自己的胸膛。
剧痛像血色的潮水,淹没了他的意识。他仿佛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一个漆黑的梦境,永远无法醒来。剖胸换心,他放弃了凡人的心脏,成为一只独行的怪物。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凡人,也不是妖魔,他将和扶岚一样,成为没有同族的怪胎。他过往的模样雪花儿一般簌簌袭来,然后离他远去,时光飞速流淌,最后定格在红莲真焰里扶岚那一抹淡淡的笑容。
唯有死亡,才能换取新的生命。
他重新睁开了眼,像一次久违的重生。血脉在扩张,血液在沸腾。他眼中的世界变了,无形的灵气在他的眸中展露了色彩,相生相融,周而复始,循环不绝。他看见风的痕迹,光的线条。所有他不曾见的东西,不曾听的东西,齐齐显露眼前耳边。
他朝星辰张开了残损的臂膀,嘶声长啸。白鹿的魂魄化为白色的潮,疯狂地涌进他的五官七窍。他的身躯和脸庞几乎变了形,狰狞又恐怖。骨骼从肩膀上的裂口生长,伸出一条苍白可怖的白骨,血肉在骨骼上发芽,以惊异的速度铺满骨臂。无形的力量从他的身体,或者说是白鹿心脏里迸发出来,穹顶摇晃,星辰摇摇欲坠,无数青铜巨柱挨个崩塌,白雾神侍一个个消散如烟。灰尘簌簌地落,可所有尘埃石渣都被阻挡在他身侧,虚虚浮动,仿佛在它们前方有一道看不见的墙。这道墙坚硬如铁,阻挡所有,没有东西可以靠近那个怒吼的男人。
与此同时,天地变色,星辰摇晃。无方山下锦溪镇,夜市里的人们惊恐地望着天,纷纷问发生了什么。
九垓天坑,巫郁离压下琴弦,紫萤蝶绕着指尖扑扑飞舞。
万丈深的地底,人首蛇身的神祇睁开了眼,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千里之外,云梦古泽的遗迹,游弋的神女回过了苍白的脸儿,水波中轻不可闻的震颤传达到她们的手心。
“他回来了。”诸神絮絮低语,“战死的神祇,月中白鹿,罪神姜央,他回来了。”
地震过后,戚灵枢领着无方弟子进入白鹿中殿。穹顶四分五裂,星辰倒悬,明明灭灭。青铜柱塌了大半,淹没在不可见的黑暗里。他们小心翼翼踩着仅存的数根巨柱往残破的神像走去,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滩刺目的鲜血,和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第109章
剑魔(一)
夜深人静,鸣蝉一阵阵叫,千重万叠,像是剧烈的耳鸣。昭冉睡不着,爬起来穿衣裳。外面有弟子巡夜的脚步声,的的笃笃地远去。被叶片剪破的月影照在窗纱上,斑斑驳驳,像皮影戏里的布景。离戚隐失踪过去了七日,这七天他们每天都要下禁地搜寻,他身先士卒,脚都磨出了血泡。
开始的时候还好,到后面几天,渐渐有许多人有了怨气,说戚隐不过是一个同妖魔厮混在一起的叛徒,何必花这么大的工夫,就因为他是元微师叔祖的孩儿么?谁都知道,他只是个私生子罢了。
又渐渐地,传出了更多流言,说自打无方论道听学那时候起,便见戚隐同他那个怪物哥哥关系不一般,同进同出,同床共枕。有人去锦溪镇,还带回来戚隐是扶岚宠媵的逸闻。流言传来传去,便当了真。今日再下禁地,许多人只是行走嬉戏,没人真的在找了。
没人知道戚隐到底怎么了,也没人知道那颗心脏又到底是谁的。当然,除了小师叔,没有人在乎。
昭冉并不担心戚隐,他只是在尽他的本分。他最担心是小师叔,从七日前在坍塌的神墓里发现那颗心脏开始,小师叔便沉默了许多。这七日里,他几乎夜夜宿在禁地。倘若不在搜寻,他便抱着装着那颗心的八宝白玉函发愣。这样下去,便是铁人也受不住。今天昭冉苦口婆心劝他,才让他回石室歇息。
凄迷的月光在石板路上流泻,像一层薄薄的水银铺在地上。各派掌门弟子都走了,无方山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昭冉挑着一盏羊角灯笼,向思过崖走去。沿途绣球花开得正盛,累累挂在树上。正漫不经心地看,忽然见一朵花上沾着点儿粘腻的深色液体。昭冉停下步子,用手摸了摸。
是血。
昭冉悚然一惊,角灯下压,果然见地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一直向前延伸。昭冉快步走过去,只见小径拐角处,面朝下趴着几个弟子。把其中一个翻过来,是一张被剥了面皮的脸。昭冉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被妖魔假掌门加害过的师弟们。那妖魔的嗜好着实太过残忍,竟将人脸整张剥下。红彤彤的血肉暴露眼前,泥泞不堪,触目惊心。昭冉强忍着恶心,轻声唤:“师弟,师弟!”
地上的人没有反应,昭冉探手过去试他的脉搏,已经没有动静了。昭冉心里发凉,站起身,叫来巡夜的弟子。因着发生妖患不久,大家都如临大敌,趋步跟着昭冉。到了那小径拐角,却见地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咦,人呢?”昭冉蹙着眉道。
“师兄,是不是你看岔了?”后面抱着剑的师弟道,“你这几日都同小师叔下禁地搜寻那个叛徒,准是累着了。”
“唉,真是烦人,那个叛徒爱死哪儿死哪儿去,关咱们什么事儿?掌门师祖还非得让我们去一茬一茬地寻。我看就算元微师叔祖在世,也要和这个叛徒断绝关系。”旁边有人附和道。
“别说了,方才确实有五个师弟在这里,而且已经遇害。”昭冉低声道,“大家小心,或许凶手还在此地,极有可能就是他把他们拖走的。”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大当真的样子。忽然有人问:“师兄,你说的那些师弟们,是不是只穿着亵衣?”
“你怎么知道?”昭冉一愣。
那弟子指指后面,道:“他们就在你身后。”
昭冉一惊,慌忙回头,只见那些人直挺挺地围着海棠树站着,个个都垂着脑袋,草堆似的乱发遮住了脸。那一身白的模样,着实像个飘忽的鬼魂。
“是梦游吧?”有人小声问。
“怎么可能大伙儿一块儿梦游?”终于有人心里发了怵。
“不,不可能,他们已经断气了!”昭冉道。
弟子们吞了几口口水,缓缓拔出剑来。有个人大大咧咧,不当回事儿,道:“瞧把你们给吓得,我来看看。”
他直接上前拍他们,昭冉刚要制止,却已经来不及,那些没有脸的师弟猛地抬起头,只见海棠树翳里,他们的眼睛已经成了两个黑黝黝的血洞。他们忽然张大嘴,下巴不可思议地拉下一个常人绝对无法张开的程度,两侧嘴皮拉得薄如蝉翼。霎时间,五个人的五官七窍涌出潮水般的斑斓彩蛾,扑剌剌,汇集成妖异的彩雾,顿时吞没了所有弟子的头颅。
思过崖上,戚灵枢阖目趺坐在蒲团上,额头冷汗直下。山里冰凉的气息包裹着他,凉匝匝阴着脊背,整个人像泡在一个大水缸里。他的脑子里一会儿是戚元微悲惨可怖的苍白脸庞,畸形巨大的妖异身躯,一会儿是戚隐流着泪问他:“小师叔,你不是说我们是来议盟的么?”所有血淋淋的画面纷纷而过,最后定格成颓圮的神墓残破的石台上,那颗温热血红的心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体内灵力不受控制地逆转,九脏像是要爆裂开来,剧痛无比。戚灵枢紧紧闭着双目,眉心火光粲然,煞气四溢,如有实质。不祥的气息自胸腑中腾涌而起,满心无解的悲哀、痛苦和怨怼涨涨落落,灌满他的四肢百骸、三魂七魄。他蓦然睁开眼,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小师叔,你又做噩梦了。”
一股邪佞的黑气沿着山阶爬上来,罩在戚灵枢头顶,是一个通体漆黑的狐狸模样。
戚灵枢看见崖下火光冲天,无方弟子四处奔走,剑光在瓦檐下出现又隐没。
“你是那日假扮成师叔的魔物?”戚灵枢哑声道。
“是我,我叫心月狐。”心月狐低低地笑,“是不是很痛苦,小师叔?你在后悔么?后悔去了南疆,把扶岚和戚隐劝过来,让他们死得这样惨,一个挫骨扬灰,一个尸首无存。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颗心脏是谁的?”心月狐拿出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让我告诉你吧,这气息好生熟悉。啊,它就是戚隐的。看来那个小孩儿承受不住痛苦,自己剜了自己的心呢。”
腐坏的心脏满目疮痍,悬在戚灵枢眼前。戚灵枢心如刀割,心脏已坏,人岂能活!
“是谁指使的你?朱明藏?”戚灵枢厉声问。
“啧啧啧,那只蠢笨的猪妖,怎么能当我的主人?”心月狐摇头道,“他只是我主子的一枚棋子罢了,但他的作用远远不如你。扶岚身死,多亏你尽心竭力。出使南疆,非你不可,戚隐和扶岚一定无条件相信你,你们是那么好的朋友,只有你能把他们毫无防备地带到无方。我再在你面前露一露马脚,让你去查无咎小筑。果然么,你就发现了你那刚正不阿的好师叔!”
戚灵枢的眼睛越来越暗,仿佛笼上一层漆黑的阴翳,深沉得不见底。他眉心的那一截火光也越来越盛,越来越艳。
“你的主子是谁?”戚灵枢咬着牙问。
他的身侧腾起一圈黑雾,无形的气场在他周围升起,飞沙走石,风如飞刃。
“别生气嘛,”心月狐赞叹地端详他的脸庞,“放眼无方,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脸蛋儿。你不要怒,也不要悲,保持你最好看的样子,我要把你的脸剥下来,好好赏玩。你乖乖的,不要反抗,我就告诉你我的主人是谁。”
“好,拿去。”戚灵枢冷冷地道。
心月狐靠近戚灵枢,浓重的黑影罩在戚灵枢的身上。就在心月狐触及戚灵枢脸庞的刹那间,戚灵枢忽然闪电般出手,一把掐住它的脖颈子。左手点上它的眉心,指尖一点萤光微闪。
“你要点魄?”心月狐冷笑,“我身上有护魄咒!”
“不,”戚灵枢的眸子暗如长夜,“我要你的血肉。”
两指点上心月狐的眉心,戚灵枢与它的经络瞬间连通,汹涌的魔气和殷红的鲜血疯狂地从心月狐体内涌出,汇入戚灵枢的奇经八脉、五脏六腑。他们两个被浓重的黑雾笼罩,分不出谁是谁的。黑气暴涨,潮水一般起起落落,四周砂石乱走,落叶翻飞,像一场风暴席卷了这方寸山崖。
心月狐尖嘶着,哀嚎道:“你疯了!你可是无方弟子,难道你要走吞血修炼的邪道么!”
戚灵枢額心血印鲜红,他道:“人道魔道,生死杀伐,有何不同?我今天便是入了这魔道,那又如何!你的主子究竟是谁!”
“源如期,”心月狐尖叫,“不,巫郁离!是他逼死戚隐,是他在你无方种下妖蛾。他图谋甚深,我知道的不多,我只是奉命行事!”
“很好。”戚灵枢没有停下,指尖萤光更盛,魔气混着鲜血狂涌进他的经络,心月狐神魂震颤,躯体在那腾涌如潮的黑雾中扭曲变形。与此同时,戚灵枢眉心的心魔印艳丽犹如怒烧的红焰。
片刻之后,心月狐完全被吸干,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子。戚灵枢缓缓抬起眼,露出血色的双眸。他低低笑起来,沙哑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可笑、可笑!倘所谓天道,是耶非耶!尔等害死我亲师,逼死我弱弟,屠戮我好友。倘若人间有道,为何善者死,恶者生,正者绝,邪者存!从今往后,欺我者诛,叛我者杀,我再也不要与你们同道而行。尔等成仙,吾便入魔,修我心魔剑,成我无上道!”
他站起身,山阶上爬上一个鲜血淋漓的人。昭冉艰难地朝他伸出手,“小师叔……无方……有妖贼……”
“自今日起,我与无方,恩断义绝。”
戚灵枢拂袖转身,化为一道浓黑的剑气飞天而去,转瞬杳无影踪。
第110章
剑魔(二)
风里有股湿咸的味道,阳光火辣辣罩在头顶,像一个黄金色的幂篱。云知停下刻刀,手搭凉棚往海的尽头望。细浪拍打,争逐着向岸边奔流。青黑色的溪蟹慢吞吞地爬上沙滩,吸溜溜吞吐细沙里的泥水。青茸茸的草芯子迎着风摇曳,向着山坡迤逦而去,越来越密,越来越多,最终占领了整座山坡。
云知手边的石碑已经刻完了,上面龙飞凤舞两个大字——“凤还”。底下密密麻麻数行谁也不会遵守的门规——不可御剑,斗殴,不可饮酒,不可盗窃,不可淫色,不可出海。上岛约有一个多月的光景,这破岛遗世独立,鸟不拉屎,凭着一双腿,两天两夜就能绕岛一周。他师父说,这就是昔年出海寻仙寻到的海外仙岛。彼时仙人居于此地,云霞成绮,神鸟齐鸣。然而他们到的时候,只在南面山坡的一处山洞里发现一具孤零零的尸骸。
想必这连棺材都没有的老前辈,便是他师父口中的仙人了吧。云知喟然长叹,拾起刻刀,转身要往回走。忽然,一道金光贴着海面飞来,掀起层层银花般的细浪,利箭一般射向山坡上那座刚搭好的茅草屋。云知瞥了眼“不可御剑”的门规,收起刻刀,负手踩着有悔剑,追随那金光而去。
“师父!是不是我的信?”云知在窗台上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叫道。
“非也非也,这是给你师父我的。”
清式挺着圆滚滚的大肚腩靠在美人靠上,金光飞帖在他面前徐徐展开,帖子很长,字儿密密麻麻,蚂蚁似的挤在一块儿。清式在陆上有些朋伴,时不时传讯给他。云知偷看过几封,其中有一封告诉清式长乐坊貌美的寡妇徐娘子业已再嫁,那天清式捧着茶杯消沉了一天。
云知倚在窗屉子边上,看见清式的神色越发凝重。
“怎么了,咱的山头被土匪给占了?”云知百无聊赖地问。
“人间出大事儿了,我们凤还如今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清式收起帖子,脸色难看得很。
“这倒是稀奇了。”云知从窗台上翻进来,随意坐在脚踏上,“往日您四处坑蒙拐骗,蹭吃蹭喝,咱们尚有一席之地。现在咱们避世南来,不问世俗,倒被人唾弃了?”刚想问怎么回事儿,云知想到什么,一挑眉,“黑仔他们出事儿了?”
清式沉沉叹了口气,“罢了,老夫不瞒你,扶岚为无方所杀,小隐跃下灭度峰,至今下落不明,还有你那小冤家,灵枢师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