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窈窈凭借胸中一口难纾的意气,抬袖从泥土里抽出胳膊,一点点拨去压在胸前的泥土。
待能喘气,她将手腕伸出坑外,在风雨中遥遥求救。
她没有力气,支撑一会儿便软了下去,继而再撑起……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脚步踩泥的声响,她支起酸软的手腕,用力摆动。
“啊——”一个男子惊呼,“大哥,你看!”
被称“大哥”的男子循势望去,只见荒草泥土里浮出一只苍白的手,软软垂动。
五指纤细,类似女子。
“我们该不会撞鬼了吧?”头先说话的男子惊恐道。
“出门打猎,猛虎野兽你不怕,怕什么女鬼?”大哥呵斥。
他悄声走过去,远远地拿着长矛拨开荒草。
泥坑中有一张同样苍白的脸,双眸紧闭,嘴唇翕动,美丽楚楚,如山中精魅。
“这女鬼好生漂亮!”二弟目瞪口呆地叹道。
大哥借着闪电观女子唇型,她似乎在说“救、救我……”
他低手探她鼻息,孱弱、温热。
“是活人!”
–
严谨一行,披着野草编织的衣,避着匪徒,偷摸溜到村子的庙中。
沈阶面色惨白,捂着腹下的窟窿,指缝汩汩流血。
昏暗的夜色里,他瞧见严谨,错愕惊诧,“窈窈呢?”
严谨抿了抿嘴,没说话。
沈阶强撑站起,上前质问,严谨大步去扶他,一记手刀砍在他的后颈。
沈阶昏厥。
严谨朝左右道:“事态紧急,只能先得罪大人了。”
他向身后使个眼色,一个护卫急忙脱衣和沈阶互换衣衫。
这是来路他想的对策,选了个和沈阶身形相似的男子,引开匪徒,他带沈阶从暗处逃走。
边陲蛮子起初被障眼法迷惑,后来掉头猛追,严谨带沈阶左躲右藏、奋力拼杀。
原来的十多人,为掩护他和沈阶,皆死在匪徒的刀剑之下。
严谨背着沈阶筋疲力竭,正感到天要亡我之际,两列黑甲士兵执箭而来。
“嗖嗖嗖——”一簇簇利箭射向匪徒,士兵训练有素,百步穿扬,匪徒突遭袭击,一时间溃不成军,惨叫连声。
一位方脸浓眉的将军驾着马车哒哒而来,见到严谨,拱手致意,“是沈阶沈大人的部属吗?”
“你是?”严谨迟疑。
将军恭声,“本将奉王爷之命,前来援救沈大人。”
“王爷?太子……”严谨猜测是太子那边收到消息,派人前来。
将军道:“正是太子皇叔——凉川镇北王。”
严谨和沈阶乘马车去了金都城内的太守府。
凉川援兵前来,金都太守吓得吐露实情,畏罪自杀。
沈阶醒来,已是三天后。
“窈窈呢?”他一睁眼询问。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破庙里看见严谨,然后一头栽倒、人事不知。
侍奉的婢女欣喜道:“大人,您醒了?”
沈阶扫过厢房的华美装饰,警惕地问,“这是哪里?”
婢女答,“金都太守府,现在由我们家王爷接管。”怕贵人不知哪位,她详细,“凉川镇北王。”
沈阶颌首,放下心来。镇北王从皇帝那代便不参夺嫡政斗,一心管好辖地,出了名的正直闲散王爷。
想必是楚政收到飞鸽报信,命距离最近的凉川前来营救。
“大人几日食水未进,可叫人送点清粥小菜?”婢女关切问。
“几日?”沈阶诧异。
“对呀。”婢女一张圆圆的脸,瞅着格外讨喜,她娇憨地道,“大人腹中一剑,剑淬剧毒,多亏我们家王爷来得及时,若再晚个半天一天,太医也回天乏术。”
沈阶心中焦急杜窈窈,对此不太在意。他描述着,“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很瘦很白、生病昏迷的姑娘?”
婢女茫然地摇头,“我们从王爷马车上接您下来,没见着什么姑娘。和您一起的,只有两位男子。”
她补充,“一位是您的下属,姓严,另一位,是个护卫,他们都受了重伤。”
沈阶听不进去,他满心想着杜窈窈去了哪里?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心头升起,恐惧像翻涌的潮水死死地包围了他。
呼吸逐渐喘不过气。
他腾地从床上起来,挣扎着下地,命令,“带我去找严谨!”
“大人,您伤得很重!”婢女怯怯地叫。
他脸白如纸,眼神冰冷而犀利,像一把刚出鞘的剑,谁人莫敢不从,欲一刃毙人性命。
左腹的伤口因他动作撕裂开,鲜血一瞬渗透绷带,素白中衣上透出血迹。
婢女看着都疼,他浑然无觉。她试图阻止,“大人,那位严大人比您伤得轻,我去叫他过来。”
“快去!”沈阶厉声。房内无人,他抽气捂着小腹坐下,既心痛又心悸。裙主號三"儿01欺;伶欺医肆六
他痛疚自己弄丢了她,致她生死未卜。又害怕听到任何她已不在人世的消息。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他像等待被处决的犯人。
是生,抑或是死?
严谨一瘸一拐地进门,看见坐在床边黯淡的沈阶,双腿一曲,直直跪下。
沈阶毫不动容,只问,“我夫人呢?”
“夫人她、她……”严谨声音颤抖,艰涩难言。
沈阶攥紧手心,竭力使语气平静,“还活着吗?”
严谨叩头,“生死……不知……”
沈阶闭眼,松了一口气。生死不知,他还有希望。
心中滔天怒火熊熊燃烧,他恨严谨放弃杜窈窈转来救他。
当下斥骂怨怼无济于事,沈阶平定心神,质问,“如今怎么个生死不知法?”
严谨将他活埋杜窈窈的一番来龙去脉述完。
沈阶久久不发一言。
严谨偷偷抬头,沈阶坐如雕塑,眼圈红红,眸中泛着水光。
他冷静地、哽咽地,“现在她人呢?”
严谨照实道:“夫人昏迷,应该没办法自个行走。属下猜测是被南诏匪徒抓获,或由路过的村民救走。”
“镇北王严刑拷打抓来的孽党,他们是乌桓王后的部署,奉命截杀大人,一口咬死没见过夫人。这几天王爷派人在那边附近村子里寻找,暂没下落。”
沈阶听说红萼死里逃生,情夫侍卫救她一命。她有胆反击截杀,不一定有能耐买通金都太守。
他问,“金都太守,背后何人?”
“阮护。”严谨回禀,“太守说阮护抓他妻儿老小威胁,他不得不从……”
“结果?”沈阶打断。
“太守畏罪自尽,求我们救他家人。”
“好。”沈阶了解大致情况,淡淡地交代,“回京之后,你不必留在御史台了,也不要再留在京城。我会和太子建议,允你外放。”
这是情义断绝的意思了。
“大人!”严谨跟沈阶四年已久,兢兢业业,忠心护主。
“你看过窈窈……”沈阶起了话头,没有说下去,“我便不能容你。”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你辜负了我的期望。也许所有人都认为你做的是对的,但在我这里,你错了,大错特错!”提袖举起绑着绷带的手腕,“她是我豁出性命想保护的女人,你怎么对她,你们怎么对她?”
严谨哑口。
沈阶意味着恩人和上级,在他眼里,自然比杜窈窈一个女人的命重要。太子命他随沈阶出使,本就有保卫之责,若他不顾沈阶性命,一心护着杜窈窈,那将来,唯有以死谢罪。
在生死利益面前,女人不值一提。
他很清醒、很理智,哪怕对杜窈窈曾有过一丝半分的意动。
他必须做出正确选择。
沈阶自嘲地笑,“不怪你,不怪任何人,只怪我自己。我不该为私心强带她出来,也是我无能,保护不了妻子……”
说着他重重地咳嗽,喉间冲出一抹腥涩,几口鲜血涌在白衣上。
“大人!”严谨惊道。
“没事。”沈阶抹去嘴角和下颌的血渍,强撑着身体吩咐,“你去叫太医过来,再备一份饭食。”
我不能倒下,我要去救窈窈,他在心里一遍遍如是自说。
他每天认真服药、用饭,听人汇报,今日拿着画像,又去何地何地寻人。
他研究地舆图,告诉官兵,一些犄角旮旯、偏山溪流,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如此坚持三天,沈阶终于有了消息。
没想却是晴天霹雳。
——金都北山的河道里,发现一具女尸,衣着配饰,与御史夫人逃亡时的穿戴,一般无二。
他不信?
他不信?
-
沈阶不知怎么过去的北山,听到这个消息后,他胸腔气血猛烈翻涌,如一柄利剑在血肉里面搅动。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他内心一直排斥这个消息。
他的窈窈这么聪明,怎么可能轻易就死?
直到下了马车,在河边看到那具蒙着白布的紫衣女尸。
他步子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镇北王亲自过来相扶,刚毅的脸上沉重而肃穆,“沈大人……”
沈阶眼眶泛红,镇定地掀开白布。
女子面目肿胀,不辨人形,身上穿着翠娘给杜窈窈做的烟紫裙子。
他的心揪起,问,“仵作呢?”
镇北王一挥手,一个年轻文士上前,恭谨回禀:“此女死去三四天,因在河中久泡,认不出原来模样,只能从生前之物辨别身份。”
他从一旁的侍卫手中接过托盘,“大人,您看看。”
托盘上放着三物,一是露出半截凤饰白玉的锦袋,二是锦黄缎布制成的香包,三是一段绣着竹纹的青布料子。
沈阶对这三物无比的熟悉。
一是他的亡母玉佩,二是翠娘求的送子符,三是她后背发汗,他割片衣衫给她垫背用的布料。
除玉佩崭新如初,其他的泡水太久,破损不堪。
沈阶缓缓拿起玉佩,握在掌心。杜窈窈的一颦一笑,犹在耳边。
“这个玉佩好好看呀,买来是不是很贵?”
“我怕戴着磕坏了,专门串根绳子挂在脖子上。”
“这可太贵重了,我大大咧咧的,万一摔了碰了怎么办。”
“那我谢谢母亲了。”
……
沈阶颤抖地攥紧玉佩,喉头几滚,“验尸了吗?”
仵作迟疑一会儿,觑向镇北王的脸色,经他点头,才小心地道:“姑娘肉身损毁,无法从脉搏、口鼻辨明死因。小人查看躯体,发现姑娘周身有大片凌辱痕迹……”
沈阶面色惨白,似地上的尸体一般毫无血色。
他抓住字眼,“凌辱?”
仵作低头,艰涩地道:“金都偏僻,不少山匪藏身于此,往年也有女子被先……后杀……”他省略了那个字。
但所有人都听得懂。
先奸……后杀……
沈阶的呼吸窒住,心脏停止跳动。
他的窈窈那么娇弱,平常多用一点力她就柔柔地哭,山匪猛悍,岂会怜她?
他不敢想象,他不敢相信。
手心越攥越紧,喉间涌上一抹腥甜,他强忍住,“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玉佩化作齑粉,他如同被当场挖心的野兽,摇头转身,“哗”地喷出一片血雾。
“沈大人——”
“大人——”
身边传来惊叫。
沈阶什么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他的眼前浮现杜窈窈被侮辱、抛尸的场面。
她在哭,她在挣扎,她的下体流出血,她在河水中一点一点溺死。
两行清泪落下,融在猩红的血里。
他踉跄栽倒,嘴里呓声,“我不信……”
–
“我不信她不是御史夫人!”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睨着房内的人影揣测道。
“小声点。”衣着质朴的中年妇人在院中规劝,“姑娘既让我们找女尸顶替,便是不想暴露身份,跟那大官回去,怎好勉强?”
“官夫人那么好,怎么不愿意回去?”青年纳闷,叹道,“娘,你知不知道她多值钱,外面的悬赏通告,黄金千两,白银万两。我们一辈子挣不来的财富!”
妇人也是一叹。若真有表面看到的那么好,哪个女人不想回去。2,3!06:923)9+6‘
据两个儿子说,他们在野外一个深坑里发现这姑娘,似被当作死人活埋,救回来时奄奄一息,全靠一口气撑着。